致無盡關係 第6章 致無盡關係 (6)
    當我和兒子拎著酒來到街上,只見他橫眉冷對站在路邊,腦門上的髮絲站立著,臉陰沉得就像抹滿水泥的牆壁,一點縫隙都沒有。他為什麼火,我似乎能猜到一些,他進門之後,沒人逼他上酒桌喝酒,他不喜歡喝酒,但他在乎他在申家的地位,他一直覺得他這個女婿在申家沒有地位。你舅哥不重視身邊的妹夫,卻去管什麼貝·布托,他當然不高興。因為知道他為什麼火.我更加火了,我說:「你回家去吧,我不用你跟我拜年。」建建還當成好話,趕緊響應,「那好,我和爸爸回家了。」大慶沒動,但當我錯過他時,他走上來,接過我手中的酒,沒好氣地說:「你說我不該生氣嗎,大哥借我們的錢都三年了,都要雇保鏢了,提都不提,你給兒媳辦超市,我們就不能給二慶辦超市嗎?」我沒有接話。僅一個中午,大慶就捕捉了這麼多信息,真可謂說者無心聽者留意。

    三年前,大哥上設備借我們五萬元時是說一年就還,可是大哥沒還對我是有交代的,第一年要買吊車,第二年又要上「四輪定位」流水線,今年,大哥告訴說,遠見媳婦閒在家裡總打麻將,遠見看不慣,兩口子老打架,就尋思幫她在鎮上弄個超市。每次,大哥都讓我告訴大慶按銀行利息一分不差,我沒告訴,沒有別的意思,僅僅是忘了,不然,聽侄媳談超市,也不能沒感覺。

    這件事失誤在我,我本該道歉,可是事情的走嚮往往不按慣常的邏輯,現在的邏輯是,大慶發火時眉頭扭曲的樣子,讓我一下子想起昨天沖二慶發火的公公,他們的表情太像了,這讓我莫名其妙就有了牴觸情緒,就想我跟你們程家有什麼關係,憑什麼要看你們臉色。情緒是一種奇怪的物體,像龍捲風,剛剛生起在草垛空兒時還只能掀動一片草葉,可一瞬間鼓舞起來,席捲的就不是草葉,而是房屋樹木,土粒沙石,比如這麼一程想著,自然就想到給公婆買的樓房,我嫁你程家,得不到家裡一絲一毫的幫助,卻還要給買房子;借給大哥的錢還有利息,給你爹媽投資無本無息。這麼想著,就把嫁給大慶之後所有的艱難都想起來了,就覺得委屈得不得了,為給他找工作,求親訪友,因為沒有城市戶口和專業技術,工作換一家又一家,往往剛剛穩定又得折騰,送禮摸不到家門時在大街上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後來,我都有些眼淚汪汪了。

    事情小得不能再小,也許不用解釋,一個體諒的眼神就解決了,可是,我不但沒有體諒,還拉著臉,還眼淚汪汪,大慶就吃不住了,「怎麼?你掉眼淚啦?我怎麼你啦?」我不吱聲,但我氣哼哼雄赳赳往前走的樣子,絕對就是挨了欺負,大慶這下真的火了,把拜年酒往地上一暾,「我不去了,誰愛去誰去。」說罷,扭頭就走,留下我和建建相互看著。

    誰愛去?我也不愛去,我都四十五六歲的人了,過個年不能坐在母親炕頭閒著,還要大包小裹東奔西忙。可是不去行嗎,大哥是哥,二哥三哥就不是哥?大嫂是嫂子,二嫂三嫂就不是嫂子?她們儘管沒有侍候母親,可就因為這一點,她們更在乎我這做小姑子的態度,她們沒有侍候母親,我可以想什麼態度就什麼態度,可是,我對她們的態度往往要影響她們對哥哥的態度,我不能因為禮節不到,讓哥哥受了委屈。

    和建建拎著十二瓶酒往前走著,眼睛濕了又濕,因為走在這條街上,不由得就想到自己最初的戀愛。當初,和大慶戀愛時,這條街曾寄托了我們無限的情思。他的單位在上街,我的單位在下街,我們因為一個莫名的眼神,掀動了青春的草葉,就像一絲風掀動草垛空的草葉,從此就被捲進一場愛情風暴中。我們在這條街上眉目傳情,當朦朧的思念隨當時對青年最具影響的《馬克思傳》的傳遞,我們彼此就毫無道理地嵌入了對方的生命。說毫無道理,是說我們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愛情看成是馬克思和燕妮的愛情,偉大而崇高,忠貞地相守一生。

    如今,我們也像他們那樣守著,不知怎麼就守出了一堆雞毛蒜皮,全沒了想像中的偉大和崇高,我們像一個挖自己牆腳的小丑,心甘情願把自己捲進一場青春的風暴裡,到最終,又脆弱到僅一根草葉的掀動,就會席捲掉我們的一生。因為往二嫂家走去時,我不斷地問建建:「媽媽為什麼要嫁你爸爸?」二哥家在鎮子後邊一個胡同裡,在大哥買了企業產權時,二哥所在的小鎮機械廠也在拍賣,那時二哥只是車間主任,沒有買斷的想法,也沒有辦廠的雄心,當機械廠被廠長買去,二哥由一個公家人變成一個私有企業的打工者,突然受不了,就在毫無能力和準備的情況下,借錢買了幾台機床,租了幾間老紙箱廠的舊房,小打小鬧幹了起來。把家也從鄉下搬到廠子裡。

    為了不讓二哥二嫂看出什麼,在胡同門口,我停下來,從衣兜裡掏出紙巾揉了揉眼睛,然而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人喊我,「姑。」一定神,發現二哥的三兒子從胡同口跑出來,他沒穿外衣,毛衣的袖口還高高挽在胳膊上,一看就知道是突然發現我們才迎出來的。把一提酒瓶交給侄子,一股暖融融的感覺還是讓我心情有了調整,可是正要往屋裡走,卻被侄子截住,侄子站在我的對面,背對胡同,神經兮兮地說:「姑,不稀進吧,俺哥跑了沒回來,俺爸俺媽正哄俺嫂子打撲克,你要進了,不提俺哥不好,提了,全家都難受。」我愣住了,似乎明白了一些原由。元旦剛過,二哥就打來電話,說在縣裡做買賣的大侄子,因為侄媳有外遇氣跑了,跟一個朋友去了上海。我給侄子打電話,他一直關機,想不到他年都沒回來過。

    我只有悻悻地轉身。

    「媽媽,二舅家的三哥說他哥跑了,他哥是誰,我該叫什麼?」我向來不指望建建能搞明白他和我身後這一大家子人的關係,可他三哥的哥哥他該叫什麼分辨不出,卻讓我驚訝,於是沒好氣地說,「我也不知道。」從胡同口離開,我的心情更加壞了,我心情壞了,不是心疼二哥二嫂,而是心疼侄子,大過年的,他一個人上哪去呢。在跟他聯繫不上時,曾跟身邊的朋友說起,朋友沒好氣地批評我:

    「你這人真怪,侄子的事你也管。」朋友覺得怪,我才知道,在很多人那裡,姑侄並沒有我們這麼深的感情。我比這個侄子大六歲,從六歲到九歲,我哄了他三年,直到大嫂的第三個孩子出生。我細弱的胳膊因為沒力氣,常常背著背著手就擼了扣,就把他掉到地上,因此他跌哭時的樣子就成了永遠抹不去的影像。我下意識掏出手機,撥出侄子號碼,我知道沒有希望,因為這個號碼撥過無數次了,從沒開通過。然而,幾乎剛剛撥完號,侄子熟悉的聲音就傳了出來,「姑姑過年好呵!一直想跟你打電話都不敢打,我挺好的。」很顯然,他因想家終於開了機。「你在哪裡?為什麼不回來?」「姑,我在西部,西部大開發,我跟朋友過來幹,這裡機會太多了,出來一個月,頂在家裡一輩子。」我說不出話來,嗓子眼有些哽咽。侄子的聲音特別高亢,讓你感到他火熱的人生正在開始,可我激動的不是這個,而是從他嘴裡吐出的「西部」,你無法想像,那媒體上耳熟能詳的西部大開發會跟你的親人發生聯繫,當你感覺到他們的聯繫,就像你的血管通了國家血管,一瞬間有一種超拔感,尤其當你站在故鄉的街頭,踩著一地雞毛蒜皮。

    也正是因此,去三哥家,看到三哥三嫂寂寞地守著電視,聽三嫂嘮叨對大哥的不滿,「原來說掙了錢怎麼都不能忘了自家兄弟,現在只給兩干塊錢,卻花一萬給自個兒媳辦超市。」我一直走神,恨不能趕緊遠離這繁瑣的一切,也像侄子那樣飛到西部。

    人在現實裡邊,總要生出遠離現實的夢想,它也可以是西部,也可以是南部,是東部,是北部,總之它在遠方,就像此時此刻,我所在的小鎮也成了侄子的遠方和夢想一樣。通完電話後,他發來好幾個短信,說他非常想家,一想到家人團聚的熱鬧就恨不能馬上飛回。每個人,都無法感知他人的此刻,比如,思鄉的侄子就無法感知我的此刻。我的此刻,人雖在家,卻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我的此刻,不但不熱鬧,且十分孤寂,婆家那邊,大慶正在跟我賭氣,娘家這邊,大嫂家,擁滿了她的姊妹,二嫂家,紙包火一樣包裹一堆煩惱不讓進,三嫂家倒是讓進,你卻不願意被說不清的煩惱包裹。

    轉到天黑,回到婆家,大慶早已經消了氣,從不在公婆面前表示出對我好的他,居然為我倒了一杯熱水,並說:「明天上歇馬山莊拜年,我準備跟蹤拍攝。」只有我知道,這句話包含了多深的慇勤,兩年前,因為想自己做廣告,他買了一台專用攝像機,每年回家,都說要跟蹤我回老家歇馬山莊拜年,可是每每臨了,都以在家陪父母為由,不去踐行。事情就是這樣,你如果不能在風掀草葉時控制事態,那麼你就只有事後屈尊慇勤。這個下午,大慶一定為自己轉身離去的行為很是後悔了,他後悔,不是覺得他錯了,而是他認為即使沒錯,也不該跟我咬尖,一旦我因此不回婆家,他父母的年,可就怎麼都過不好了。而我,之所以自知有錯,卻還要理直氣壯,也都因為有這個殺手鑭。

    我沒把這個殺手鑭派上用場,不是不想用,而是在街上流浪時才發現,那殺手鑭並不存在,我要是不回婆家,叫母親知道我和大慶鬧彆扭,母親的年也過不好呵。所以,當大慶向我出示了拍攝計劃,感激涕零的不是他而是我了,尤其先回來的建建偷偷告訴我,「爸爸扛機器出去好幾趟了,他說要去拍你,可走出去又回來了。」不經風雨,怎麼能見到彩虹。正月初一這天晚上,我的心情裡有了彩虹。那彩虹升起來,不過是一個跟蹤拍攝的計劃,他拍攝不過是玩玩,也上不了電視,可我知道我的家人,尤其是大哥會在乎。為了這計劃,大慶提前在家人面前演練,錄了婆婆又錄回菊,錄了建建又錄小栓,公公和二慶在一旁助威。他是一個燃點極低的人,因為總難喚起熱情,他屢屢把攝像機拿回來,又屢屢原封不動拿回去。當一家人都成了鏡頭裡的人物,有了嘎嘎嘎的笑聲,夜晚再也不是夜晚,而是佈滿霞光的白日。

    在侄媳的金瑪超市集合時,冬日的朝霞已經褪去,被淡淡升空的日光取代。超市,不過是比小賣店大一點的商店而已,它是大哥家的新生事物,大哥安排在這裡聚集,也許僅僅因為它在小鎮商業街的正中,是我們、二哥、三哥和大哥聚集最方便的地方。可大哥不知道,在這個年裡,這個新生事物已經傷害了好幾個人的感情了,比如三哥三嫂,比如大慶。三嫂根本沒進超市,只冷冷地站在門口,大慶倒是進了,染著黃頭髮的侄媳滿腔熱情迎出來,一迭聲地喊姑夫,他不能不進,但他並沒像我希望的那樣,把機器打開,錄點什麼。

    二哥二嫂從胡同拐過來,離超市還有幾米遠就停下了。他們倒不一定對超市有意見,但跑到西部的兒子破壞了他們的心情。

    我迎過去,只見二哥一張臉灰塗塗的,而二嫂,眼圈像掛了葡萄,烏紫烏紫。與我對視,淚水頓時盈滿眼眶。

    聽說有攝像跟著,大哥從麵包車上下來,儼然就是一個出訪的國家元首了,只不過國家元首出訪只帶夫人,大哥出訪還帶了母親。看見我和二哥二嫂,朝車上指著說:「媽九十歲了,難得回去一趟,讓她回去看看。」初二回歇馬山莊拜年,是三個哥哥搬到小鎮一直都在奉行的禮數,看起來是一種禮數,實際卜是向村人展示申家風光。「文革」時,父親、四叔、二大爺都在村裡挨過整,在二哥看來,去拜他們等於忘了殺父之仇,可大哥絕不這麼看,大哥認為,就因為當年挨過整,如今過得好了,才要送給他們看看,這是另一種復仇。實際上還是性格的差別,覺得過得好了是自己的事,是講究實際;覺得過得好了必得送給別人看,是追求虛榮。二哥講究實際,可多年來,他一直影子一樣追隨大哥呵護大哥,對大哥的想法從無二話。

    最初,只三個哥哥,後來,又加入了我,再後來,又加入了三個嫂子。在大哥看來,要說申家風光,那麼我肯定是這風光的一部分。當然,我積極參與不全為了大哥,而是為了自己,出生地的鄉村常讓我想念,最重要的是,在婆家呆著太沒意思。這幾年,大哥廠子越來越紅火,大嫂加入了,見大嫂加入了,二嫂也不甘示弱,二嫂的廠子並不紅火,連年虧損,但二嫂是孤兒,一小就沒有爹媽,一個沒有爹媽的人能出息成廠長夫人,自然要送給那些有爹媽的人看看。見二嫂加入,三嫂也加入了,三嫂沒有廠子,也不是孤兒,但三嫂是城裡下鄉知青,十幾年前還沒搬出來時,三哥開大貨車拉她一趟趟進城,進進出出穿些時髦衣服,曾是村裡人最羨慕的人物。如今日子沒落了,可越是沒落了越不能讓人看低,關鍵是,日子沒落了,身材卻反而好,她有比大嫂二嫂苗條一百倍的身材,即使沒有時髦衣服讓人羨慕還有腰條兒。所以,這看上去是向村人展示申家風光,實際上更是妯娌之間的一種較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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