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們初四就要回城了,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十幾年前,大嫂就代我們對著宗譜做了禱告,說:「老祖宗你別挑理,貞子和貞子女婿是在外的人,給公家做事,必得提前回來,他們是老程家人,給老程家爭光,可貞子是咱家人。你可千萬不能挑理。」聽說上姥姥家,建建興奮得一蹦跳起來,他興奮,並不是想姥姥,三十的下午,他下樓學騎自行車已經去過姥姥家和三舅家了,主要是他終於盼來一次學會騎自行車以來最實際最有意義的旅行。鄉村在他心裡的長度,只有從奶奶家到姥姥家那麼長,能在這個長度上獲得駕馭的快感,大概是年對他最有意義的饋贈了。也就是說,在他的年裡邊,除了二百塊錢壓歲錢,自行車可能是和他最有關係的事物。因為在姥姥家樓下等到我們,他撇著嘴說:「要是沒有這車子,可就憋死我了。」和前一天不一樣,大哥家有些熱鬧的意思了,侄子侄媳和他們的孩子都回來了,母親的娘家親戚也來了一大幫。因為有客人,午餐還沒結束,一張桌子杯盤狼藉,兩個侄媳正在往餐廳撤席,另一張桌上,大哥正在和表哥們舉杯喝酒,母親則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我們進來,遠見第一個問好,「姑姑姑夫好!」其聲音之大之洪亮,好像接了我們,他就是家人中和我們最親近的人。
拜了母親,便去拜大嫂。大嫂躺在北屋床上,一臉痛苦的表情。
有氣無力地說,「好,好,都好,你們都好。」接受了侄子侄媳婦們的對拜,給了侄孫們壓歲錢,我和大慶就來到桌子旁一一拜客人。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還有兩個表姐夫。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大嫂家暖氣太熱,他們統統開著懷,黝黑的臉上冒著濕漉漉的熱氣。這是一場持續了近四十年的酒宴,參加者永遠是母親娘家親戚。自我記事,每年正月初一,他們都帶著並不厚重的禮來莊重地拜見姑姑。說並不厚重,是說他們無論生活怎麼改善,拜年的禮物永遠是兩瓶罐頭兩瓶果酒;說莊重,是說不管大嫂在鄉下還是在小鎮,在平房還是進樓房,他們雷打不動風雨不誤,且只要來了,就一定要留下吃飯,全不顧大嫂身體不好,拜年習俗已經改革,大家只拜年不吃飯。
他們不但要吃飯,還要把自己喝得臉紅脖子粗,還要藉著酒勁,大誇他們的姑姑如何有德行,申家這支人如何有本事,他們如何攤了門好親戚。他們攀高枝的目光就像掛在枝頭的果子,亮得真實又坦蕩。他們確因攤了門好親戚而改善了生活,二表哥的兒子和表姐夫的兒子都被大哥收編,以為是親戚,大哥讓他們學鈑金學噴漆,可他們學成手立即背叛大哥,另開修理點與大哥競爭。他們一年一年恭維大哥不厭其煩,也許包含了歉疚,可大哥從不計較也從不厭倦,不但不厭倦,還不無得意:「是呵,在這小鎮上,你大哥可算霸主了。」或許,大哥就是要讓他們看到他這高枝兒的氣度,可是大嫂厭倦了,母親厭倦了。坐在沙發上的母親,臉頰緊緊地抽著,眉頭上豎著深深一個川字。
母親厭倦,當然來自大嫂的厭倦。大嫂雖然不說厭倦,但她病歪歪躺在床上的樣子已經勝過所有語言。倒是家有了熱鬧的氣象,母親再也不像頭一天那樣逼我和大嫂親近了,不但如此,還毫不掩飾地盯著我,急切地把我拉到她的身邊,就像我是一隻終於可以放飛在她身邊的蝴蝶,不快點抓住,就有飛走的危險。
母親問程家的年過得怎麼樣,殺了幾隻雞,年夜餃子擱沒擱蝦仁。這是她每年都要關心的事,在她的意識裡,年的意義永遠跟吃連在一起。母親自然得不到真實的答案,我不能讓她在因為娘家侄子的到來而感傷時,再因為我而感傷,要是我實話實說,告訴她程家只殺了一隻雞,幾天來沒有一頓飯能吃好,她就不是感傷,而是心疼了。我說:「挺好的,他爺他奶挺高興。」屋子太喧鬧,母親聽不見我在說什麼。後來,她看了看她的侄子們,緩緩站起來,挪著小腳回了她的屋子。這是沒有語言的暗示,我立即跟她進了裡屋,並在往裡屋邁步時,做好了粉飾婆家一切的準備。
然而,當母親坐到炕上,小眼睛在深深下陷的眼眶裡閃出光亮,我的心一下子就慌了,那裡邊已經有了亮晶晶的淚水。
「媽,你怎麼了?」母親朝門的方向看了看,我於是轉身去關門。回身時,母親已深深低下了頭,兩隻枯瘦的手撫在瘦削的臉上。「你大嫂和你大哥早上吵嘴了,俺聽不清,好像為了你三哥,你大哥不知給了你三哥多少錢,你嫂子嫌給她妹夫少了。」提起三哥,我不由得想起昨天路上的情景,一定是大哥給三哥兩千塊錢大嫂知道了。可是還不等我做出反應,身後的門吱一聲打開,大嫂撐著沉重的身子從外面走進來。見大嫂進來,母親立即把臉衝向窗外,故意說:「今年的正月一點都不冷。」母親的小把戲一下子就被大嫂揭穿:「什麼冷不冷,肯定是告你媳婦的狀,貞子你評評理,你說你哥能不能那麼做,都在一個廠子,他兄弟獎金兩千,俺妹夫就一千。」我沒有馬上接話,因為我無法戰勝自己內心的感受,大嫂把三哥說成「他兄弟」時,就忘了我也是他妹妹,這語氣有些生分,當然關鍵不在這,據我所知,三哥和大嫂的妹夫工種是不一樣的,三哥替大哥接待來往車輛,是二層管理,大嫂的妹夫只是個徒工。我不能說什麼,就只有安慰道,「大哥是不該那麼做,不過你也別太生氣,大過年的。」「俺不生氣,俺和你哥爭講完了也就完了,俺怕媽跟你講了你生氣。俺知道你是開明人,不至於……」大嫂說完,給出一個稍縱即逝的笑,立即又離開屋子,緊緊地關上了門。
雖然和門外的世界隔開,可是,很長一段時間,母親都沒有說話,彷彿只要說話,就是對大嫂的不恭。我拽過母親的手,撫著她的手背,手指在青色的血管上輕輕摁著,我的意思是說,我瞭解你的心情,你什麼都不用說。可是停了一會兒,母親還是說話了,「這幾年不知怎麼了,你大嫂就是覺得屈,廠子都快成她娘家的了,還覺得屈,咱這邊,不就你三哥一個嗎。」要說屈,大嫂當然屈,她十八歲嫁到申家,還是剛從山溝裡選到海上客輪的服務員,從一個農民變成走南闖北的公家人,她家那一帶山裡人都說她家祖墳冒了青煙。可是連她自己都想不到,遇到大哥,她竟自動放棄船上工作,回到上有老下有小的申家,做了大兒媳婦。
大哥對大嫂的吸引力,也許是他過硬的修車技術,是他樂於將一個家族的責任攬於一身的大男子氣派,可是大嫂不知道,你嫁了一個有責任的人,就意味你和這個人身後所有責任綁在一起。大哥的身後,有大爺和叔叔都無力撫養的奶奶,有二哥和三哥家都不願意去的父親母親,要是你再要強,想做個賢惠兒媳孫媳,重新點燃祖墳上的青煙,那幾乎就等於把自己送上祭壇。大嫂的覺醒,是在她得病之後,那之後她動不動就說,「俺要是不嫁你哥何至於!」大嫂要是不嫁大哥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得病,都是未知,但就因為得了病,大嫂開始在乎她在大哥心目中的地位,在乎她娘家人在大哥心目中的地位,彷彿這是補償自己命運的唯一方式。
在大哥買下廠子產權之後,她想方設法把她窮山溝的兄弟姊妹弄出來,大哥最終接受,或許正出於對大嫂為申家所做的一切,可當她身後一條根繫上的網絡在母親的眼皮底下一點點建立,受到威脅和挑戰的自然就是母親了。要知道,大哥是母親的兒子,大哥創造的世界理該是母親的世界,雖然她的娘家親戚瓦解過大哥的世界,可眼前的現實是,這個世界差不多全被大嫂娘家人佔領,她有六個妹子兩個兄弟,她還有兩個表妹和兩個姑舅兄弟,在眼前的現實裡,大哥給三哥獎金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因為母親用的是簡單的加法,申家這邊,除了大哥的兒女,就三哥一個人,而大嫂娘家那邊,一層層加起來十好幾個,十好幾個和一個比,你怎麼能覺得屈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只有陪著母親黯然神傷。恰在這時,屋外有了轟隆隆搬椅子聲音,是酒宴已經結束。開門出去,表哥們正往身上套衣服,他們一個個醉醺醺的,身子都有些搖晃了,他們身子搖晃,神智卻清醒,大表哥看見我,立即衝過來,衝到母親房間,抖動著因喝酒而發板的嘴唇,大聲喊著:「大姑,你,你老有福呵,你這茬人,數你有福啦,兒女都有本事!」母親應和道:「俺有福,俺知道俺有福。」
送走母親娘家親戚,屋子裡立即空蕩了,看侄子侄媳,立即覺得他們離你近了。這近,不是距離上的近,而是他們嵌在身後的生活浮現了出來,比如看見遠見媳婦,會想起她最近開了超市,看見遠明七歲的兒子,會想起他學習一直班級第一。他們是大哥這個家的主體,是大哥大嫂這棵芯子向上延伸的部分,表哥們也是延伸,方向卻正好相反,表哥的延伸是向下,向著陳腐、陳舊,就像樹梢相對於樹根,就像葦子埔相對於公公;侄子們的延伸卻是向上,向著明亮,就像樹梢向著藍天,就像窗口向著風景。我是說,人的存在是帶著信息的,當表哥們把陳腐、陳舊的信息帶走,侄子們的生活浮現出來,屋子裡頓時就有了盎然的氣象。遠見媳婦匯報她超市一天的盈餘,所有人都感到驚訝,而遠明說他的兒子不但是全班第一,這回考試,全校排名第二,大哥大嫂臉上頓時溢出燦爛。而我,被這燦爛感染,有了回家以來最明媚的心情。
姑侄通著心,這是不可抗拒的感覺,就像愛的不可抗拒,可是時間總會將愛磨損。很難想像,有那麼一天,我也會和母親一樣,心再也不會為侄子所動,心的縫隙裡,填進另一些不為人知的苦惱。
清除了某種信息,大哥和我似也近了。我詢問了侄子的生活之後,大哥又開始詢問我的生活,是不是還跑衛生戰線,大慶的公司效益怎麼樣。說起來,這還是大哥隆重接我們回來後第一次正式的敘談。大哥和侄子不同,明知道大慶融不進申氏家族,說話時卻還要照顧他。但有了簡單的開場白之後,大哥迅速奔他的主題:「你說大慶,貝·布托這個家族,是不是叫人佩服,兒子十九歲就有了政治志向。」大慶懵懵懂懂,他在廣告公司一天天忙碌,很少有時間看新聞,我趕緊接過話:「是呵,他兒子是英國牛津大學的學生。」大嫂一向反感大哥關心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早上又為三哥的事和大哥吵過,立即挖苦道:「沒去問問那什麼托是不是國子監嗎?」侄子們在一旁哄堂大笑,但大哥旁若無人。在這個家裡,我是大哥唯一的知音,只要我在場,只要我們有更多的時間說話,大哥就忘了身邊的一切,就走到要多廣大有多廣大的世界。那廣大的世界,是中東,伊拉克,約丹,是東南亞,朝鮮,印尼,是美國,英國,俄羅斯。有時,我們跟著恐怖分子炸彈的聲音,有時,就循著各國最高元首訪問的路線。那時,你覺得大哥根本不是鄉下人,也不相信他一輩子沒離開小鎮,因為他如數家珍的樣子就像他剛剛從外國訪問回來。那時,你覺得他和鄉村、小鎮,和修配廠以及身邊這個家,沒有任何關係,唯一有關係的,就是我了,因為在他周遊世界時,唯我跟在他的身後。為此,我一直覺得,一進了臘月,大哥就一遍遍電話約定回家時間,除了試圖弄出一種虛假的熱鬧,為的就是這一刻。
可是,這一刻那麼短暫,沒一會兒,大嫂娘家一群兄弟姐妹就洶湧而入了。他們被母親娘家人阻隔到下午,已經有些急不可待了,一進門就大呼小叫姐姐姐夫好呵!然而,你絕不要以為,周遊世界的一刻消失,大哥會遺憾會痛苦,根本沒有!當看見他的小舅子連襟簇擁進來,他立即轉換角色,從沙發上站起來,一個深受公民擁戴的國家元首似的,一一跟大家握手。
我曾經以為,大哥關心國家的事世界的事,是因為家族使命感所致,比如祖上曾出過國子監太學士申桐,父輩出過魯美畢業生,最後成為《人民畫報》美術設計師的五叔,是因為有了重振家族雄風的使命,才使他不滿足於自己人生狹小的疆土,才每每要讓思想超拔出去,可是現在,當看見大哥閃在腦門上少有的幸福之光,我知道我錯了。問題是.我知道我錯了,卻又不知錯在哪裡,大哥無數次把自己超拔出去,難道正是想從更寬廣的疆土來印證自己的成就,比如當看見貝·布托家族不斷有領袖出現,他會想到自己,從而更充分地享受在家族中的領袖地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接下來,他說了一句讓我非常驚訝的話:「你姐夫要是像貝-布托那樣有人想暗殺,你們當中有誰能站起來為我保鏢?」雖然不會有誰知道貝·布托,但保鏢的意思還是被大家聽懂了,於是呼應聲此起彼伏。不知是新的拜年者帶來的信息阻隔了我和大哥之間的距離,還是別的什麼,我和大慶對視了一下,立即做出撤退的打算。
然而,我怎麼也沒想到,從大哥家出來,大慶居然衝我火了起來,他火了,不是跟我吵,而是一個人噌噌噌躥走到前邊,等也不等。我們接下來還要上二哥三哥家,在大哥廠子的門衛那,還放著二哥三哥的拜年酒,可是他根本不管,出了樓道就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