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顆慧星的隕落給人以震撼:它的隕落的時間,以及它的隕落的方式。他的一生似乎只為了發光。他把非常有限的生命濃縮了,讓它在一個短暫的過程裡,顯示生命的全部輝煌。
生命在每一個人的身上表現都不相同。有的生命比較漫長,這種生命的展示有如一串連續的鏡頭,是一種緩慢有節奏的展開。我們如今紀念的這位詩人卻不是,他似乎知道自己只能匆匆,他容不得如此和緩。他的一生,是一種精華的集中展示。它是慧星的隕落。全部的過程都在燃燒,燃燒成一道發光的弧線。燃燒,而後熄滅。它的熄滅是猝然的,是驚雷和霹靂的閃爆!
因為在有限的時空裡有著強烈的電閃般的燃燒,所以這顆星辰的隕落留給人們以久遠的思念。當然,在這思念背後,是對一種才華的敬意。充滿才華的詩人消失了,但人們依然思念這種才華的閃光。不論採取任何一種方式,人的生命最終總要消失,而藝術的生命卻因才華的閃光而得到延續。這種延續的長度是與才華的積蘊成正比的。
這位詩人來自深厚而貧瘠的大地。他和大地匕的村莊、村莊周圍綿延的麥地血肉相通。他的一生都在用飽含汁液和水分的聲音,呼喚這生長了穀物和生命的大地。他關於土地和土地上的生命的歌唱。有著綿遠而浩瀚的背景一一那裡閃耀著人類高貴心靈的光芒。這位現代詩人是如此地心儀於那些古典的詩魂:屈原、但丁、莎士比亞……他宣稱要接續那些偉大星辰創造的史詩傳統。這種宣稱無疑是莊嚴而凝重的。
星辰在天空的燃燒和最後的消失是激動人心的。那一道弧線是一個永恆的記憶,但卻更像是一個悲痛的預告。它預告著一種文化精神的終結。從那以後,像這位詩人這樣對於偉大史詩刻骨銘心地景仰、並以自己不懈的努力實踐這種理想的境界,彷彿是隨著那弧光的消失而消失了。90年代似乎是一個拒絕的年代。人們愈是想念這位詩人畢生的追求,就愈是因他的缺席而痛感某種近於絕望的匱乏。
誠然,作為過程,這詩人的一生過於短暫了。他的才華來不及充分地展示便宣告結束是他的不幸:但他以讓人驚心動魄的短暫而贏得人們久遠的懷念,而且,愈是久遠這種懷念便愈是殷切,卻非所有的詩人都能擁有的幸運。這不能說與他的猝然消失無關,但卻與這位詩人對於詩歌的貢獻絕對有關。他已成為一個詩歌時代的象徵:他的詩歌理想,他營造的獨特的系列意象。他對於中國詩歌的創造性貢獻一一他把古典精神和現代精神、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鄉土中國和都市文明作了成功的融合,以及他的敬業精神、他對於詩歌的虔誠和敬怵。
海子以後,還有甚麼讓人長久談論並產生激情的話題?我們無疑是在滿懷疑慮地期待著。
1999年2月16日,己卯元日,於北京大學暢春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