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鐘聲燕園柳 第47章 無悔的青春
    讀廖東凡《我的西藏故事》有感

    我被廖東凡的敘述所吸引。這本書,是他用一生的心力寫成的,這裡凝聚了他畢生的理想和信念,這裡迸發著和燃燒著他永不衰竭的生命的火焰。這是作者以他的全部青春為代價換來的一枚痛苦而又甜蜜、經歷磨難而又異常豐滿的果實。這是漫長歲月中的淚水和傷痕、堅持的行進和艱難磨練獲得的成功合成的一曲華彩的樂章。我近來作文不喜誇飾,願意用內斂平淡的語氣講述所見所聞。現在面對這位熟悉的朋友的令人驚歎的人生經歷,我想,任何高級的形容對他來說都不會過分。

    廖東凡是我在北大中文系的同窗,論年屆他比我低一個年級,論年齡我比他大好幾歲。在校期間直至現在我們都習慣地叫他「小廖」。他在我的心目中始終是率真、單純、熱情而透明的朋友。我和他雖然不同年級,平日來往也不多,但卻是相知甚深,我自信是很瞭解他的,他是我在北大結交的一位可信賴的朋友。

    廖東凡畢業後自願去了西藏,這舉動在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我深信這是他真誠而堅定的選擇,時決非一時的衝動。廖東凡心寬如海,志高於天,他對生活充滿了憧憬,他始終以自己的行動實踐著並印證著他的信仰與嚮往。我相信50年代成長的一代人,都能從廖東凡身上看到自己昔日的影子。不過,我們中的許多人(包括我自己)行動沒有他果斷,心境也不及他單純,可以有這樣那樣的選擇和承擔,但很難有這樣的堅韌和持久。

    說到我的母校,北大在那個時代是集中了最優秀的人才。總是少年壯志,心存高遠,有很多的想像和憧憬,這原是北大人的優長之處。但是一般來說,北大人可以目光遠大,卻難於腳踏實地,他們會有很多的豪言,卻易於忽略甚至擯棄瑣屑的細節。廖東凡憑著一腔豪情,一個定念,形單影隻,離家背井,把自己最可貴的青春,點點滴滴,都貢獻給了西藏這一片常人難以到達的雪域絕地。

    他在雪域高原是一隻孤飛的鷹,忍受著冰雪嚴寒和曠遠的寂寞。入藏時二十三歲,調離內地時四卜七歲,他在西藏總共歷時二十四年。他是把所有的青春年華都貢獻給了這裡的土地和人民,換來了內心的勝利,並蠃得了廣大藏族同胞的信任和熱愛。這一切,他是用八千七百三十六個日日夜夜他人無法理解的堅忍,是用無邊的孤寂和流血的心靈為代價換來的。

    一個在湘水之濱成長、又在北大這樣全國最高學府生活學習了五年之久的青年,一個人來到了完全陌生的雪域高原,他面臨的是任何人都難以想像的局面:特別的習俗,完全不習慣的飲食,艱難的、甚至是惡劣的生存環境,加上最初並不理想的工作安排(那是對他的所謂「家庭出身」的懲罰式的歧視)。

    這一道道難關險隘,都被他的頑強的意志攻克了。緊接著,他以更大的決心,更強的毅力學會了藏語,他成為了在西藏廣大土地上被稱頌的「會講藏話的漢人」。廖東凡創造了奇跡。長期在西藏生活的詩人馬麗華禁不住用讚歎的口吻說:「俗話說,一方土養一方人。我看廖啦(藏人對廖東凡的暱稱)早已被堆龍德慶這方水土所滲透,而他也早已融會於這方水土,他是當今漢人藏化的不可多見的典型人物。」(馬麗華:《秋季原野》)

    對於廖東凡來說,他不僅為自己無悔的選擇付出了青春,而且也犧牲了先是作為兒子,後是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與親情,甚至,他也為此付出了健康。這一切,在他的書中,都不是敘述的對象,有的是略而不談(如健康,他只在書中的某一處捎帶地、而且語焉不詳地提了一句:「我得了重病」),有的是輕輕帶過。關於親情,他除了在「終於有了一個家」的敘述中表達了對於相濡以沫的妻子的歉意與感謝之外,他對母親的去世(未能前往告別),對第一個孩子的夭折等等不幸,也都是一例地「輕描淡寫」。其實,廖東凡的心是非常柔軟的,他也有刻骨銘心的牽掛,他也自責:「遠在世界屋脊,忙於搶救民族文化遺產的我,在妻子最需要丈夫,孩子最需要父親的時候,竟未能提供一絲一毫的幫助。」

    他無意於表達苦難,他著意於書寫他工作的歡欣,特別是克服困難之後的喜悅。凡是涉及個人的榮辱得失,他總是表現出一種豁達。而他對自己的演出隊、文化館、文聯、刊物,對他所從事的民間文化資料的採集與整理,卻是一以貫之的一往情深,津津樂道。在書中,我們始終看到一個瘦長身影的人,策馬於冰山雪峰之間,千難萬險也阻擋不了他勇敢的前行。他毫不厭倦地談論著他歷盡艱險的採訪民間藝術的過程,這幾乎是這本書的唯一主題,也是他向我們揭示的生命的價值所在。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啊!他心中牽掛的始終不是自己,自己的家,而是西藏,西藏,西藏!其實,我們也看到了現實生活對他的不公和欺騙,這對他造成了傷害,但心理健全的他能迅速有效地化解這種傷害。例如,他始終引為自豪的「首選進藏」的榮譽,數年後方知是由於前面的兩個人不願前往,他充其量只是「第三號選手」。廖東凡的聖潔感受到了侮辱。還有就是那次進京匯演。他拚死拚活地領導大家排演節目,到頭來卻因為「家庭出身」被排除在進京演出的名單之外。

    這是怎樣一種殘酷無情的現實啊!但小廖卻忍了下來,他帶領被「排除」的十三個隊員,組成了臨時的演出隊走向了遙遠的需要他們的地方。在西藏,他是快樂的,但這種快樂多半是他自己爭取來的。廖東凡很堅強。在那些專門製造傷害的年代,他以他的堅強使這些傷害降至最低點。小廖在艱難的歲月中堅強地站立著和堅持著,他從不為自己的遭遇流一滴淚。他就這樣堅持了24年,直到需要他離開的時候。

    現在回到本文開先我提到的北大的話題。北大無疑從來都是青年才俊會聚之地,廖東凡只是其中普通的一員。但廖東凡又是絕對地與眾不同的一員。在北大赫赫有名的傑出人物中,不乏那些叱吒風雲、幹著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業的人,廖東凡與此不同,是默默中矜持地工作的人。他忘了安逸,忘了榮譽,甚至也忘了孤獨,數十年中,他遠離了母愛,遠離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只為了年青時節的一語承諾,他終生不悔!北大應當為有廖東凡這樣一個學生而驕傲!至於小廖寫的這本書《我的西藏故事》,我是含著淚水,也夾帶著喜悅,一口氣讀完的。這是一本真實的書,沒有一句空話,也杜絕了豪言壯語,平實、自然、生動而可信。通過它,我們不僅瞭解了西藏,而且瞭解了作者——他原本就是寫的自己,一個真實的、普通的,也是傑出而光輝的北大人!

    2001年11月10日於北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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