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鐘聲燕園柳 第44章 揮之不去的愴然
    為韓國蘇秉錫君作

    儘管我不願,但我不能不寫下這篇文字,在這平常的年代,為一位異國年輕人的不幸死去。和平的日子少有壯烈的死亡,因此人們也就習慣了死亡。但現在,我卻無法遏制我的傷感,為這位值得紀念的普通青年。

    1995年6月20日,我接到一封寄自漢城的信。信很短,全文如下:

    老師、師母:

    你們好。我是蘇秉錫的太太,叫申浩禎。一直沒給你們寫信,真不好意思。你們的信,我念給我先生聽,他受感動了。他平常很喜歡謝老師和師母。他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終於上天國了。就是6月3日的下午。

    他一直信主耶穌基督。他不覺得不安,相信自己死了以後,會去神的國。我很感謝神,神賜給我平安。所以我和孩子生活過得挺好。

    真感謝你們的關懷,我不會忘記的。我現在還沒決定是繼續讀書,或者干其他什麼。如果再去北京,我們會再見面的。謝老師,您身體怎麼樣?師母的胃病有好轉嗎?師母!請你好好照顧身體。願主耶穌保佑你們兩位,神的平安與你們同在!

    這封信確定無疑,儘管我希望它不真實。但事實卻百倍無情:這位熱愛中國和中國文化的韓國青年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蘇秉錫是我的一位外國博士生。為了考取這所他所嚮往的大學,他已在中國先後住了3年。第一年他在北大校外租了房子做自由的研修生,同時準備應考。次年考試,成績不錯,但因名額所限未能入學。但他不折不撓,以堅韌的精神迎接第二次考試,終於成為攻讀中國當代文學的第一位韓國博士。事後我得知,在此期間,正是他新婚妻子懷孕生產的緊張時刻,但他仍然以極大的專心在燕園「安營紮寨」,直至達到目的。1994年是蘇秉錫事業有了眉目的年份。他的妻子申浩禎也被北大錄取而成為中文系的留學生。正是那年暑假,他帶著成功的喜悅,攜剛出生的孩子舉家遷到北京。一套中國式的單元房子,雇了一名保姆看管孩子,正是夫妻二人可以用功上進的時刻,惡意的命運便盯上了這對經過艱難困苦而終於擁有機會的年輕人。

    記得蘇秉錫說過他胃不好。但他不以為意,仍然全身心的投入於他的追求。他因自己的疾病而惦記著師母的胃疾。他曾建議由他陪同師母去中日友好醫院檢查,又親自去藥店買了許多藥。他總是記著別人,而總是不考慮自己。如同往常一樣,他參加導師組織的課堂討論,完成佈置的各種作業,直至病重歸國。

    其實,也就是這個期間,就是他考取北大之後的半年多時間裡,他病情急速發展而瀕臨絕境。而他依然不與同學、也不與老師說到自己的病。1995年1月底,學校放假,快到春節了,蘇秉錫來電話,說要帶妻子及孩子回國,前來辭行。我等他至中午12點,一貫守時的他竟不見來。蘇秉錫來到的時候,我已午休。他不許叫醒我,留下三箱水果,便走了。他告訴家人說,因他的胃病,醫生建議他回國治療,「也許下學期不能回來了」。這是蘇秉錫最後一次找我,而我卻未能最後一次見他。

    寒假結束了,新的一個學期開始了,蘇秉錫果然不能返校。他的妻子來京辦休學手續,申浩禎告我,蘇在京時已有確診,現正在漢城醫院接受治療,已有腹水,正是胃癌晚期。我在她寫的休學一年的申請書上簽了字。我心情沉重。我知道他也許竟不能回到中國,但還是希望出現奇跡,我甚至希望精神力量能創造生命的轉機。我強忍那種無可挽回的悲愴,寫下了如下一封申浩禎開頭提到的、在蘇秉錫彌留時節讀給他的信:

    秉錫君:

    小申返校,談到你的病情,我們很是掛念。那曰你來辭行,我巳午睡。你不讓叫醒我,這令我非常感動。其實,我起來和你談談,也許有好處。你把病情向我們隱瞞了,其實不該,我們應當盡一切努力幫助你。

    生病是常有的事,生大病也難免,重要的是人如何對待它。我曾給一位博士生(你認識的)寫過字:「沉著、堅定、向命運抗爭。」他患的也是癌症,他戰勝了死亡,此後,工作得很有成績。現在我也把這話送給你。我們在北京一一在你熱愛的中國大地上,向上天祈禱,讓它,你信上帝嗎?總之,讓神保佑你。

    我們為你祝福。中國人常說,「好人一生平安」。你是一位很好的人,你應當有好命運。

    我期待著你戰勝疾病,回到北大,回到我們身邊。中國和韓國的文化交流,你作為第一名研讀中國當代文學的韓國博士生,我們對你懷有殷切的希望。在治病的過程中,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助的地方,我們會盡力幫助你,祝你勝利和成功。

    你的中國老師1995年2月160於北京

    這封信,信中的這些話,都是真實的一一當然我們都隱匿去真正的悲痛——然而,死亡也是真實的。命運不顧你的抗議,肆意施暴於希望並聲稱是堅強、實際卻異常脆弱的生命。而且,最後把它置於死地也是真實的。一個頑強的生命終於化為虛無,化為了此刻我筆下的這一縷驅之不去的哀愁。哀愁是沉重的,它不僅屬於失去親人的申浩禎,屬於失去學生的我,而且屬於眾生,屬於永恆。

    我身邊聚集著這樣一些堅定的青年。他們在艱難中奮鬥,有一種肅穆和崇高的志願。物質的貧乏並不能奪去精神的富有。在四周習以為常的世俗和庸常的氛圍中,他們堅持著一方淨土。他們談論受到嘲謔的「古老」話題,當然也談論新鮮的、甚而是陌生的題目。他們使用著平易通俗,有時也生澀和僻奧的概念。儘管老師要求他們力戒喧囂和浮躁而力求切實,但往往不乏騰雲駕霧的奇思異想。然而,也就是在這裡,也許竟觸及了當代一些敏感的神經,也許更大的意義卻在於它保留了當世罕有的那份純淨和執著。

    然而,死亡卻瀕臨於此,頑症和惡疾威脅著這一片神聖的孤島,他們總是與悲苦為鄰。如今,那惡魔的巨掌卻伸向了異國前來求知的年輕人。冥冥之中的那一隻黑手捉弄這一棵棵「脆弱的蘆葦」的居心毫無遮掩,它肆虐於最無防護能力的一群。而且這種肆虐往往不是在他們追求和困擾的時候,而是當他們夢想求真、追求達於至境之時。歡樂在別處。歡樂屬於那些財富和權力的擁有者,而悲哀卻留在了此時、此刻、此地!

    蘇秉錫,1959年8月18日生於漢城京畿道安城郡。1987年畢業於高麗大學中文系,1989年獲該校中文研究所碩士學位。1991年至1992年赴台灣淡江大學進修。1993年至1卯4年在北京大學進修。1994年9月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1995年6月3日病逝於漢城。

    (原載)996年4月12日《濟南日報》隨筆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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