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鐘聲燕園柳 第43章 無言面對死亡
    祭佘樹森兄

    樹森去世已半年多了,我答應他的文章卻遲遲不能寫出。我沒有忘記他在病榻上認真的囑托——他要我寫一篇這樣的文字,以為我們友誼的見證,但每當展紙臨墨,便感到欲語還休。

    我和樹森多年共事,對他的人格文章相知甚深。如今要為文悼他,卻總是千絲萬縷不知如何去說。平時常讀別人的這類傷悼文字,見到的死亡也多,特別是近三四年,死神似乎格外肆虐,它可以隨意奪去我至親的師友乃至學生。哀極而心死,對這些事我已不再大驚小怪,情感是近於麻木了。

    樹森的死不然,它對我有深重的打擊。我們的距離太近了,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系,又長期在同一個教研室,我看著他活脫脫的一個從世界上消失,真是覺得死亡太殘酷了!

    樹森一生儉樸,對生活無甚奢求,不煙不酒,不講究衣著,唯有學問是他的根本。世上有一種人,似乎專為吃苦而來,不知享受,只知勞作,樹森就是這樣的人。他體質素弱,卻似一位拚力衝刺的長跑者,日以繼夜地向著永無止境的目標,直至力竭。

    他是一位工作狂,瘦小的身軀彷彿蘊蓄著使之不盡的精力。數十年默不作聲地埋頭工作,變戲法似地不斷推出讓人艷羨的編著來。誰能知道,就在此時,癌細胞正無情地吞噬著他的生命!他就是這樣以不斷從事的精神繁衍相伴著生命的不可挽回的消失。

    十餘年中,六百多萬個漢字從他手下流出。他是在用他的生命作著神聖的投擲,直至把一切消耗淨盡。我們如今面對他的十多種著述,有一種讓人心靈震顫的悲壯,在這裡,豈止嘔心瀝血幾個字所能形容!

    樹森寫散文又研究散文,在浩瀚無涯的學術天地中,他找到並確定了這一方屬於自己的領地。他心不旁鶩,一心一意地耕耘,專注、堅持是他可貴的學術品格。樹森近年文章深進練達,中國散文的歷史現狀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已是當今知名的專家。案頭的資料和成熟的思考期待他登上這一學術研究領域的頂巔。正當此時,死神卻向他叩門了。

    樹森儘管體弱,但未曾料到這一天的猝然降臨。他總覺得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的事要做。當病入沉痾,他仍然不相信死亡。病榻之上回首往事,深以畢生埋頭著述未能與妻女共享生活樂趣為憾。樹森是個重情感、愛生活的人,但貧困枯燥的書齋生涯卻剝奪了他的一切。樹森臨終有囑托,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與他生活牽繫至緊的學術事業。一本寫了一半的中國當代散文史,他知道自己不能完成了,後一半交給了他的學生繼續完成。他去世後,我在他的案頭看到了一份《二十世紀中國散文藝術流變》的詳細寫作提綱。這本規模宏大的未來著作共分五篇十六章,五篇名分別為:思想啟蒙與文體變革;從理性的社會觀照到情感的「自我表現」;走出「自我之後」;封閉中的審美重建;回歸與超越。他以近代以來的百年為期,從中國古文的極致談到文體改良,以活的文學和人的文學追求為座標,論及「五四」散文審美建設中內、外、縱、橫諸因素的相互作用。讀這份提綱時我產生了濃重的失落感:要是天假以壽,樹森無疑將為中國20世紀文學的研究貢獻出一部厚重的著作。

    天命無常,他竟如此撒手而去。而後,世界對於他便是一片空無!我不能不為此悲哀,我們誰也不能逃脫命運的捉弄。死亡對於所有的人永遠都是威逼,它鐵青著臉在不可知的前方等待著每一個生靈。它總是選擇一個最讓人意外的時候,留給你一個永恆的遺憾和哀傷,死亡是一種對所有的人都懷有惡意的力量。

    我的確已經麻木了。我明白,這個時代死是很容易的,而活著卻極難。樹森活著的時候,以專注的投入做著他份內的事。外邊燈紅酒綠,商潮洶湧,他依然守著一角精神淨土,如蠶吐絲,編織著捆綁自身的繭。一病數月,他畢生稿費所得付出殆盡,留下的是無處報銷的一疊單據和讓人揪心的寡妻孤女的來日生計。

    我從樹森的身前身後事中看到了自己。物傷其類,這種淒苦只有我輩心中自明。一種共鳴,一種震撼,這難道竟是樹森留給我們的精神遺言?逝者悠悠,生者惻惻,我真的什麼都不想說了。我只能以靜默的無言,化為對我的同事和摯友哀祭的一瓣心香!

    1993年中秋於暢春園(原栽《東方文化》1994年5月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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