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鐘聲燕園柳 第33章 陌生而又熟悉的鏡春園七十六號
    記王瑤先生

    鏡春園七十六號那座庭院是我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王瑤先生煙斗裡的微光總在那間飄散著濃郁的書香的房中閃動。沒有特別必要的事,我從不去打擾先生,我知道他的時間十分寶貴。和王瑤先生的每次會見,我都是拘謹的,儘管他對我總是和藹甚至是有點不同於一般學生那樣的客氣。但先生的嚴格和嚴厲(特別是在治學上)是出名的,每當我走在他的近前,總感到了某種不得不讓人拘謹起來的力量。

    從50年代開始做王瑤先生的學生,迄今已有三十餘年。我和先生單獨相處的時候極其有限,我私心羨慕那些有很多機會接近先生並能從容自如地在他的客廳和書房裡晤談的同事和朋友。我聽說過先生曾讓一位成績優良但未能按照先生的指導治學的學生考試難堪的故事,直到我的妻子做了他的研究生,應該說有更多的機會接近先生了,但我卻始終對他懷有敬悚之心。

    人心閱歷多了之後,我對先生的瞭解也深了。我王&先生像發現我面前站立的不僅是一位學識淵博的老師,更足一位人格超然的長者。這座校園裡奮很多這樣的學者,他們衣著樸素駐時址得隨便,但他們作為民族智慧和良知的傑出代表所表現出來的人格力量,總於平易之中給人以「威懾」感,王瑤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位。

    直至這個冬天他猝然去世之前,先生總騎著一輛破舊的掃行車在校園行走。含著煙斗,步履匆匆,先生的身影總是緊張而繁忙的。他往往來到系辦公室取了信件就走。我在這裡遇七先生的機會最多,只是問候而不作寒暄。燕園的居隴大抵都把彼此的情感簡化到最單純。現在先生的身影消失了,我才感到了無數機會從荮邊失去的遺憾。

    《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卷》審定初稿的工作,是我和王瑤先生相處最長的一段時日。我們住在一座樓裡,在一個餐桌用飯,飯後也常一起散步。他總是工作到凌晨,每當我望見先生屋裡那不熄的光,總為自己的傭懶而慚愧。先生學識淵博,即使是在他的學生面前也有他的大度和謙虛。那時恰值他的研究生郭小聰寫畢業論文的時間,因為郭小聰的題目是有關新詩的,先生認為我對此較為熟悉,便委託我指導並審讀郭小聰的論文初稿。我把自己的處境等同於做論文的郭小聰,並懷著和他同樣緊張的心情把郭的論文送到了先生的案上,沒想到先生很寬厚地通過了,我和小聰這才輕鬆地噓了一口氣——前面說過,先生的嚴格和嚴厲是不留情面的,即使是如我這樣的學生。

    其實,和王瑤先生的相處我也並不盡然是那麼心理緊張的。記得那一年,也是《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卷》在上海開會,我和先生同機飛至滬上。一陣緊張的工作之後,會議組織者安排我們游南京路及豫園。那時西服還不盛行,先生陪我至當時上海最有名的培羅蒙買了一套淺灰色的西服,我是在試穿給先生看並經他認可後方才買下的。那天,王瑤先生興致很高,我們陪他買了一整箱的煙絲——這是先生需求量最大的「食品」,先生煙斗上裊裊送出的香味,均是由它製造的。

    王瑤先生的幽默感由於與他的超人機敏智慧相結合而具有極為雋永的魅力。先生即興式的詼諧令人難忘。他在自己的書房坐下便飲茶,一杯接著一杯,煙斗則是常含口中,不斷吞雲吐霧。他自嘲這是「水深火熱」。我聽到這一名言聯想到近四十年來先生身世的坎坷,便于先生的解頤之時感到了不可名說的愴然。王瑤先生即使是在人生的困厄之中也不失他的樂觀精神——他並不是我們通常理喻的那種前驅式的猛士,他的閱歷、素養和智慧使他具有一種超然的成熟,他知道如何處理極為複雜的局面,他也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及他的學生——先生們的這種精神充滿了不屈的戰鬥光輝。

    記得先生經常得意地告訴人們他的一段名言,那好像是他參加某一會議上說的,即「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這當然系指那些以官僚主義態度對待民意的不滿而言的。說了以後他還加上一句,即「白說也要說」。中國具有正義感學者的韌性精神溢於言表,而這卻是以先生素有的調侃方式出現的。

    那個我們不願忘記的夏季過後,先生因身心衰疲住進了西苑醫院進行小手術。他住在七八人一間的簡易病房裡,談笑風生之際似乎忘卻心靈的隱痛。當我詢及他在醫院的伙食是否習慣時,先生微笑著隨口說出我如今還不能如實寫出的話。在平日妙語如珠的先生那裡,這一短語所包容的睿智與抗爭精神,此時此境更增添了聽者的無限悲愴。

    進入1989年早春之後,我數次和王瑤先生同車赴八寶山向文學界的師友告別。沒料到這年的最後幾天,先生終於抵抗不住死神的步步進逼而仙逝。如今輪到我來為先生送行。在八寶山告別先生的時刻,我來不及想先生的一生,想我與先生的相處。我只記起上一次,即9月5日為周揚先生送行的情景。那日如同往常是我要了車子與先生同往八寶山。路上先生與我的那次單獨交談是永生不忘的。那次談話的內容使我有可能從一孔窺及這位師長全部心靈的秘密。談話的最後他提及自己在50年代一次被迫在一份叫做《我們不要這樣的校長》的大字報上簽名的事,先生對此沒有多說什麼,他的遺憾與憤懣是深重的。

    當我聽到來自上海的噩耗時,一切並不感到突然。在拍往上海的唁電上我只能寫下「天奪我師,欲哭無淚」八個字,其實我現在連哭也不想,當然更不會有淚。

    許多有用的人都不在了。我依然默默地走過鏡春園七十六號。大門依舊,石獅依舊,老槐依舊。只是我的老師不在了,許多人都不在了,他們都沒度過那一個年頭。鏡春園七十六號對於我依然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我多麼後悔沒有把那一部分陌生化為全部的熟悉啊!

    1990年4月18日陰雨中(原載《王瑤先生紀念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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