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鐘聲燕園柳 第29章 我的北大詩歌記憶 (1)
    今天我在這裡講話,面對百年北大,我也是一個晚輩。我走進北大校園的時候,「五四」那個時代的詩歌巨人已經離去,我只能在歷史的風煙中,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五四」的那一代人只有很少的幾位,例如冰心先生和馮至先生,以及稍後的艾青先生、臧克家先生,我和他們有過或多或少的接觸和瞭解。至於更晚的如40年代的詩人,認識和交往的機會要更多一些。《九葉集》中的九位,除了穆旦先生來不及見面,其他八位,我和他們有很深的亦師亦友的交往。「九葉」中的穆旦、鄭敏、杜運燮、袁可嘉都在西南聯大上學,都是北大校友。

    對於北大和中國新詩的歷史知識,我和你們一樣,大部分是從閱讀和交流中得到的,不都是親歷。這些各個時期的材料,你們或多或少地都能找到,今天我不準備多所涉及。面對你們,我還有另一個身份,那就是我和你們一樣,曾經是北大的學生,後來又當了北大的老師。今天著重要講的,是我所經歷的和所聽聞的一些關於北大的詩歌往事。所以,我給今天的講話加了個副題:「我的北大詩歌記憶」。

    北大是中國新詩的搖籃,北大師生不僅參與了新詩從設計到創立的全過程,而且創作了最初一批「嘗試」的作品,他們也創造了新詩最早的一批經典。《新青年》(創刊於1915年,編輯部後來由上海遷入北大)和《新潮》(創刊於1919年)這兩個雜誌都以北大為基地,北大師生是它們編輯和寫作的主力。

    《新青年》第六卷第一期刊登了一份「分期編輯者」的名單,赫然都是北大的同人:第一期陳獨秀,第二期錢玄同,第三期高一涵,第四期胡適,第五期李大釗,第六期沈尹默。這六人都是《新青年》的精神倡導者,也是新文化運動和新文學革命的領袖人物。他們都參與了新詩的提倡與建設,有的本身就是新詩人。

    北大以自己的智慧和膽識,積極倡導新文學革命,並且以驚人的創造力,在古典詩歌之外別創新格,他們終於在艱難的處境中使新詩試驗成功,從而實現了近代以來詩人們「詩體革命」的夢想。他們成為開天闢地的一代人。新詩從最初的「嘗試」到最後的完成,都有北大人的汗水和辛勞,甚至可以說,是北大人在新詩建設的道路上樹立了最早的紀念碑。

    胡適不僅是中國試驗新詩的第一人,也是發表和出版新詩的第一人。他的《白話詩八首》刊登於《新青年》第二卷第六號,當時是1917年,與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發表於同時。而被評論稱為新詩的實驗成功之作的周作人的《小河》,也是出自北大人之手。《小河》作於1919年,刊登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二號。

    《新潮》雜誌於1919年創刊,是北大學生傅斯年、羅家倫等辦的,新潮社的社員毛子水、俞平伯、顧頡剛、成捨我、楊振聲、康白情……都是北大的學生。《新潮》對於新詩格外鍾情,第一卷第二號就刊登了胡適、葉紹均、羅家倫、俞平伯、傅斯年等的新詩七首,而且開始分行排列。

    傅斯年在《新潮之回顧與前瞻》——中有這樣關於申請《新潮》經費的一段回憶:

    我們想,我們都是北大的學生,學校或者可以幫助我們成功。子俊(徐彥之)就和文科學長陳獨秀先生商量了一次。陳先生說,「只要你們有辦的決心,和長久支持的態度,經濟方面可以由學校負擔。」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就約集同人,商量組織法了。胡適先生做我們的顧問,我們很受他的指導。十月十三日開第一次預備會,決定我們要辦什麼樣的雜誌一一、批評的精神;二、科學的主義;三、革新的文詞。當時就有外人要來資助我們,我們自然是簡截拒絕。我們在創辦之先有一種決心,除北京大學的資助外,決不受私人一文錢的幫助。

    老師和學校無保留的支持,學生的自主的和堅定的信念,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久遠相傳的北大精神。這種精神其實早在「五四」當年的師生那裡就已存在。中國新詩就在這樣的良好的環境裡形成並且成長起來了。

    以上說的是「五四」,現在再說說西南聯大。兩南聯大在抗戰的大後方的昆明演出了可歌可泣的故事。其中最為讓世人震驚的大事,是李公樸先生和聞一多先生的遇害。事情發生在聯大結束了937-1946年的離亂生活,最後一批復員師生就要離開昆明的當天晚上,李公樸先生遇難。七月十五日上午闐一多參加李先生的追悼會後,下午五時被特務暗殺。

    上面說的那些大事,各方報道和問憶的文字很多,在這裡,我要給大家介紹的是與新詩有關的聯大師生的活動。首先要談到的是詩人聞-多。1937年12月13日南京陷落,武漢告急,長沙形勢緊張,聯大決定聞一多先生與西南聯大同仁,右二為聞一多先生西遷。聞一多和學生一起,於1938年2月19日從長沙出發,步行一千三百多公里,4月28日抵達昆明。從此開始了艱難歲月的研究、教學和創作。當年聞一多蓄須明志,直至抗戰勝利。行軍途中,聞先生充滿了詩人的激情,為學生講《古代神話》,為學生收集的上千首民歌作序,並且沿途寫生數百幅。

    聯大當年聚集了一批詩人,聞一多、馮至、卞之琳,以及英國詩人燕卜蓀等,學生中寫詩的就更多了。後來活躍詩壇的穆旦、袁可嘉、鄭敏、杜運燮、王佐良、羅寄一、馬逢華、俞銘傳、楊周翰、吳興華、何達等,當時都是聯大的學生。聞先生和馮先生作為戰時聯大的代表人物,我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探究真知的學者立場,與作為國民中堅的勇於承擔時代重壓的使命感。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和語言,投身於民主自由的事業,恪守知識分子的職責。當然這一切不單屬於詩人。

    這些聯大的詩人們,是一些忠實於詩歌的信徒。當他們熱心地研讀裡爾克、葉芝、艾略特、奧登的時候,當他們寫來自西方的十四行體的時候,他們是以西方為模式而堅守了中國新詩的傳統。特別是在推進中國新詩與西方現代詩歌的對接中,這裡是獨立地堅持著新詩的「五四」傳統的開風氣之先的地方。從寫作上看,穆旦寫《讚美》是1941年,馮至寫《十四行集》也是1941年。40年代初期,從延安到全中國,當時盛行的是「工農兵方向」,是所謂的「喜聞樂見」,而聯大依然我行我素。

    從這點看,當日的聯大校園,不僅在政治上是「民主堡壘」,而且在藝術和詩歌上也是一座堅持自己認定的目標的「孤島」。這座校園,如同當年「五四」時期那樣是革新進步的一個據點,他們始終保持了與西方詩歌傳統最親密的聯繫,始終堅持了現代性的藝術追求。

    在北大,詩歌的實踐始終是與人間哀樂、民族興亡聯繫在一起的。與此同時,這種追求從來也沒有脫離過詩意的表達,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對藝術和詩美的傾心。即使是非常艱難的歲月,學者的從容和詩人的浪漫,總是造出一種非常美妙的情景。

    那時西南聯大聘請了英國威廉…燕卜蓀來校任教,講授《當代英詩》,從霍甫金斯一直講到奧登,他的講授影響了年青一代中國詩人傾向於現代詩的創作與研究。王佐良在《穆旦:由來和歸宿》中回憶說:

    我們對他所講的不甚瞭然,他絕口不談自己的詩,更是我們看不懂的。但是無形之中我們在吸收著一種新的詩。這對於沉浸在浪漫主義詩歌中的年輕人,倒是一劑對症的良藥。一當時我們都喜歡艾略特一除了《荒園》等詩,他的文論和他所主編的《標準》季刊也對我們有影響。但是我們更喜歡奧登,原因是他的詩好懂。他的那些摻和了大學才氣和當代敏感的警句更容易欣賞。何況我們更知道,他在政治上不同於艾略特是一個左派,曾在西班牙內戰戰場上開過救護車,還來過中國抗日戰場,寫下若干首十四行詩等。這一切肇源於燕卜蓀,是他第一個讓我們讀《西班牙1937》這首詩的。

    王佐良的另一篇回憶文字《一個中國詩人》,把我們帶進了聯大當年雖然艱苦但又充滿詩意的環境之中一一

    聯大的屋頂是低的,學者們的外表襤褸,有一些人形同流民。然而卻一直有著那點對於心智上事物的興奮。在戰爭的初期,圖書館比後來的更小,然而僅有的幾本書,尤其是從國外剛運來的珍寶似的新書,是用著一種無禮貌的飢餓吞下去的。這些書現在大概還躺在昆明師院的書架上吧,最後,紙邊都卷如狗耳,到處都皺褶了,而且往往失去了封面。但是這些聯大的年青詩人並沒有百讀了他們的艾略特與奧登,也許西方會吃驚地感到它對於文化東方的無知,以及這些無知的可恥,當我們告訴它如何地帶著怎樣的狂熱,以怎樣蒙昧的眼睛,有人在遙遠的中國讀著這兩個詩人。在許多下午,飲著普通的中國茶,置身於鄉下來的農民和小商人的嘈雜之中,這些年青作家迫切地熱烈地討論著技術的細節,高聲的辯論有時伸入夜晚。那時候,他們離開小茶館,而圍著校園一圈又一圈地激動地不知休止地走著。

    聞一多此時正潛心研究中國古典文學。他關於神話、屈原、《詩經》、《楚辭》、《莊子》等研究的重要著作,均完成於此時。因為日以繼夜的伏案工作,聞先生很少下樓。同事們善意地給他起了個樓號:「何妨一下樓。」但這並沒有影響了他參與聯大的詩歌活動,他在聯大是受到學生愛戴的導師。

    一篇回憶記述了其中一次活動的細節:那是1944年的4月9日,聞先生參加聯大的詩社活動,那天他和大家一起聚餐,餐後在郊野的草坪上席地圍坐,朗誦,交流詩藝,最後是先生即席講演。雖然他這時正專注於古典的考證,但他又一次批判了「溫柔敦厚」的詩教。他一反在古典考據面前的理性和冷靜,激烈反對世故的生活態度:「我們的新詩社,應當是『新』的詩社,創新的詩社。不僅要在形式上是新的詩,更要在內容上也是新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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