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英的詩
我相信在人們的所有行為中,詩離心靈最近。因為詩是與人的心靈有關的,而且,更因為詩在本質上是與世俗的功利無涉的,因此,我相信詩能使人的精神變得更為富有,也更為高雅。在我們的社會中,所有的人都在從事著各自的事業,這些人受教育的狀況不同,文化背景各異,他們在社會生活中扮演著各種各樣的角色,他們對社會的貢獻也是各不相同的。但我發現,這些人中凡是熱愛詩歌,或是本身又兼著詩人身份的,多半屬於此中的精英分子,他們幾乎毫無例外地是其中的優秀者一一無論是在政界、學界還是商界,也包括在鄉村和城市從事著艱苦勞作的勞動者。
一個社會無論物質多麼豐富,都不能代替精神、情感和思想的豐富。
物質的生產和積累能夠促進社會進步,這在當今是誰也不懷疑的。但我始終認為,對於社會的發展而言,精神的貧困是最令人憂慮的。所以我願借這個機會,重申我對詩歌價值的基本信念:詩始終是人們產生和表達崇高情感的重要方式,詩歌理想始終是促進社會良性發展的催化劑和潤滑劑。
我和詩人駱英相識於二十七年前。那時他從遙遠的西北風塵僕僕地來到北大,帶來的是一顆火熱的詩心。北大畢業之後,我們長時間地沒有聯繫。據瞭解,他在這段時間裡有著非常豐富的人生閱歷,而且取得了事業的成功。令我驚奇並感到欣慰的是,他依然熱愛著詩,詩的火焰一直在他的心靈燃燒。昨天他在寫給我的信中說,離別之後「我對詩歌的愛好一直保持下來」。這使我非常感動。
駱英說,「我的詩是寫給自己的。在一個詩被遺棄的年代寫詩,是無法向世人解釋動機的」。這話說得精彩。詩的動機僅僅屬於個人,極而言之,甚至僅僅屬於情感。它是宣洩,它更是寄托。在情感的宣洩和寄托中,人的精神境界得到提升,並且緩慢地、但卻長遠地影響著社會。「寫詩要有一顆很傷感的心,要把最慘的事寫得很美,要把最微小的體會寫得永恆」。我以為這些話講出了詩的真諦,詩也就在這樣近於誇張的隱喻中,作用於自己的內心平衡,並最終得以感動他人。
詩的被遺忘或被遺棄,絕不是社會的福音。幸好有了我們此刻談論的這樣一些詩人,他們以自己的赤誠給世人提供美好的信息。它告訴人們,至少有這樣一些人,他們的理智和良知並沒有被膨脹的物慾所淹沒。他們以詩的方式向世人講述精神的高貴。我所認識的駱英,從來就是一位詩人,但現在我所看到的材料說明,他還是一位很有業績的企業家。
陶斯亮女士在《一個行者》文中講到,詩人駱英身上感性的而兼有企業家果斷決策魄力的「詩裡詩外」「很難重合」的性格特徵。我卻更願意相信是詩人的敏感和才華、人文理想,以及對眾生的悲憫情懷促成了他事業的成功。因為我前面說過,詩人的身份往往(但不會是全部)會使他成為那一人群中的翹楚。
駱英說過他寫詩旨在追求完美,他立志要寫「好聽的詩」。這也是他的詩讓人感動的原因。我們的生活正在變得越來越沒有情趣。我們總是急匆匆地行走,從一個場所趕往另一個場所。我們已經習慣了周圍的一切,聽著單調的語言,適應著刻板的程序。我們已經沒有耐心也沒有機會去傾聽秋天夜晚的蟲鳴,去吮吸夏日荷塘的清香,去諦聽遍地月光下萬家臨水搗衣的聲音。我們現今的生活是被數字編組起來的,生當此時,我們格外地懷想那些能夠填補我們的審美空虛的詩篇。
我讀駱英是從他的一首小詩《曉瑩》開始的:「盼望微風,盼望燈光,盼望你的面對,你的草地總是清香;盼望輕吻,盼望憂愁,盼望你的凝眸,你的微笑總是芬芳。」這裡節奏鮮明,音調清朗,更有動人的復沓,讓人讀了從內心感到溫暖。駱英的詩大都簡潔清朗,不事裝飾。他崇尚自然,在自然中呈現美感。和「你的草地總是清香」一樣,他寫「故鄉的回憶像草原,有時很鮮,有時很淡」也如此,出手平淡,卻在平淡中見新意,有一種如幻似夢的感覺。
駱英的詩以單純取勝,但單純不是貧乏。他能以單純寫複雜,寫深刻。這正體現了他身兼詩人和企業家的另一面。他身居鬧市,卻對城市的喧囂保持警覺。《夜城》寫在明亮的櫥窗前審視心在變形,且坦言「這夜晚的浪漫不再是純情」。還有《心的流浪者》「在喧囂的十字路口總是迷途,在高樓的頂端總是憂傷」。「在一個克隆的時代生存,我對我的細胞也產生著仇恨」,他享受著自己所建設的城市的繁華,同時又不能不充滿矛盾地驚呼:「城市啊,我無法退出你的繁華,再也無法逃脫你的吸引,像被股市套牢的股民。」他的詩觸及了現代人的尷尬,其中也蘊含了對物慾社會的含蓄的批判。
2003年9月5日急就於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