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先生是中國文學史家,是中國古代文學的教授,又是一位詩人。林庚先生對古代詩歌有深刻的研究,應當說,他是非常瞭解中國古典詩歌的究竟的人。但據我所知,林先生是不寫舊詩的——至少是我沒有讀到。他是一位始終如一的、真真切切的現代詩人!深厚的古典詩歌造詣與真切的現代詩實踐,構成了林庚先生的特殊魅力。
中國的古代文學研究,已是一門很成熟的學科。出現了許多卓有成就的專家。近世以來這方面的研究,對文學與社會政治經濟的聯接,特別是在時代背景下考察文學發展的外部規律方面,取得了重大的進展。至於文學和詩歌的藝術規律的探討,則更多地表現為對於作品主題思想的抽像和概括,而對於詩歌深層的審美價值的探究,則往往是淺嘗輒止的。林庚先生不同,即使是在思想非常禁錮的時代,他也是一位敢於談論藝術、而且敢於表達自己獨立見解的學者。
林庚先生的詩歌研究是全面的。從大的方面講,他非常重視詩歌藝術風格與時代精神的密切關聯。他對一個時代詩歌的總體精神有許多精彩獨到的概括和把握。如他用「建安風骨」和「盛唐氣象」來概括產生那些詩歌的時代之藝術精神和藝術性格,便是極有個性的和極有創造性的表達和闡釋。他認為建安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也是藝術解放的時代。至於盛唐詩歌,在林先生那裡更有美輪美奐的熱情描寫。林先生在做這些歷史性的巨大總結的時候,不僅是投入他對於詩的特殊領悟力,充分地展示他的審美理想和藝術信仰,而且融入了他健旺的生命力。
林庚先生對古典詩歌的藝術把握,不僅重視精神層面的詩與時代氣質的聯繫,而且也重視詩體在各個不同時代的變遷,並深入到語言結構和節奏感,以及詩的氣韻生成等層面。林先生在關於古典詩歌從楚辭到唐詩的研究方面,有很多驚人的發現和獨到的總結。例如,他對從「二字尾」到「三字尾」演變中分析出由於新節奏的出現所帶給詩的創新意義,他關於詩的語言形式的成熟、以及詩的語言詩化的過程對於詩的發展的決定性影響等,都是一些極富啟發性的理論發現。「五言詩帶來了建安時代的高峰,而更高峰則要到七言詩也繼之成熟的唐詩的黃金時代」,林先生認為,這種成熟的進程是詩的語言詩化的進程帶來的。
林庚先生關於中國古典詩歌的研究成果,豐富了中國文學研究的成果。在中國詩人中,像林先生這樣既對古典詩歌有深刻的研究,又始終堅持新詩寫作的人是很少的。在新詩與舊詩之間,林先生保持了一種別人少有的獨特的姿態:一方面,是非常深入地探究舊詩的發展規律,從時代精神到藝術流變,甚至是某一個詩人的某一首詩、某一首詩的某一個詞的闡釋;另一方面,數十年來他又一以貫之地堅持新詩的寫作,而且堅持他的新體格律詩的試驗和實踐。
林先生的「九言體」是中國新詩持續最久的一種詩體實踐。不管詩界的潮流有多麼頻繁的變化,林庚先生始終堅定地站在他自己選擇的地方。林先生不僅不寫舊詩,而且不寫他的「九言體」以外的新詩一當然除了早年的自由體創作之外。我們不妨把這種以九言為基本格式的詩體稱為「林庚體」。林先生格律詩的主張積極地推動著新詩的建設。它是新詩,因為它立足於以現代漢語來寫作,而且表達的是現代人的思想情感,它是對於「五四」新詩傳統的堅定維護。但是,林先生這種關於格律詩的堅定態度,卻是針對著早期新詩「散漫無章」弊端的反撥;而關於「林庚體」這一切構想的資源,從節奏、章節,到神韻,卻是來源於他對古典詩的悉心研究,可以說是得其神啟的。從這個意義上看,林先生作為一個新派人物,卻沒有人們容易患的文化上虛無主義的毛病。
林庚先生是一位絕對地不守舊的現代詩人。但他又是深入舊詩的「虎穴」取得足以滋養新詩的「虎子」的「盜寶者」。我常感歎世上奢言古為今用者甚多,而付諸實行、且見到成效者甚少。像林先生這樣深入到古典的精髓中去,而又不陷入其中,探得那些至寶,切切實實地將那些古典的精華用以建設他所鍾情的新詩的,幾乎是絕無僅有的特例了。中國舊詩是一座取之不盡的寶藏,對於中國文人來說,更是一種永恆的誘惑。許多原先寫新詩的人,而且是原先甚至到底也不懂舊詩的人,到了後來都很自然地「皈依」了舊詩,寫起了自以為是的既不合平仄、更不合詩律的「舊詩」來。而林先生決不,他是深知舊詩、而且完全有條件寫好舊詩的,但他沒有隨眾,始終堅持著他獨立的藝術精神!
在這裡,我看到的就不僅是題目所標出的——「林庚的詩歌精神」,而是「林庚的人格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