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此夜,那昔日的思念,便會不顧一切地向我襲來。它喚醒我失去的青春的記憶,促使我回想那甜蜜的和苦澀的往日的一切,有一種美麗,更有一種追悔;有一種幸福,更有一種感動;而那混合著昔日的夢想與愉悅的,卻又是一股酸酸的、澀澀的思緒。我不想拒絕、也無法拒絕這種執拗的「強加」。它逼使我排除一切現下的龐雜與冗繁,遁入並置身於昨日的純真與浪漫。
總是一年的最後時光。當三角地那邊高音喇叭播放著歡樂的樂曲,校園裡的街燈便刷地亮了。年年此夜,天多半是灰暗的,雲很低,往往是似有似無地飄著雪花,那雪花輕輕揚揚,落在臉上是清冽的,蕭瑟中有一種快樂。北方的冬天黑得早,天氣也比現在冷,到了一年的最後,寒冽的雪花一接觸人的皮膚立刻就融化了,空氣中充溢著一種期待的喜悅。
為了迎接除夕,下午的課多半是提前就結束了。從教室出來的同學,步履匆匆,在樂聲中擁進餐廳。那時的北大,校園裡供學生使用的只有大、小兩個餐廳。大餐廳可供幾千人同時用餐。其實小餐廳也不小,近千人也容的下。兩個餐廳的四圍,擺放了類似書架那樣的架子,是為學生們放置餐具用的。北大的學生們已經形成習慣,每個人各備布袋,把自己的碗筷裝入袋中一一各自自認位置,一般不致錯亂。
除夕的晚餐比平日更見豐盛。50年代的大學生,每月的伙食費是十二元五角。當時是敞開吃的。餐廳裡擺放著四方桌,沒有椅子,大家站著用餐,也沒有固定的座位。不分系科,也不分男女,湊夠了八個人就上菜。飯是自取,那時用的是大木桶裝飯,饅頭或花卷則是裝在大笸籮裡,也是自取。餐廳的炊事員力大無比,用鐵架子車推著主食。平時是四菜一湯,木須肉,西紅柿炒雞蛋,紅燒肉,土豆燒牛肉,經常可以吃到,時不時的還有烹對蝦解饞。
除夕的晚餐有學校的補貼,所以是豐盛的,比平時要多出一、兩個菜。一般的班級,多半自發地將菜飯搬回宿舍,以班組為單位自行聚餐。這時,學生們往往自掏腰包,買了啤酒或紅酒來一醉方休。但更多的學生仍然堅持在大小餐廳,仍然堅持站著用餐。不論是在宿舍或是在大小餐廳會餐的,這個一年一度的新年宴會,雖然充滿了歡樂,但多半也總是匆匆。因為宴會之後,還有一個全校規模的新年團拜,而在團拜之前,還有一個大規模的新年舞會。這些活動的會場都是大飯廳。
新年聚餐結束了,要把場地清理出來以便舉行舞會和團拜會。時間緊,因此會餐難免匆忙。更重要的,大家也心急,急著參加那難忘的夜晚的大狂歡。年年此夜,年年如此匆忙,匆忙裡充盈著期待,期待那難忘的歡樂。酒喝過了,歌也唱過了,大家收拾餐具,回到自己的宿舍。女同學們最緊張,她們要換上美麗的裙子,換上高跟鞋,略施粉黛。她們也沒忘了邀上好友,而後從校園的四面八方匯成人潮,就這樣緩緩地湧向大飯廳。
大約是除夕的晚八點光景,大飯廳已經張燈結綵,播放著歡樂的樂曲,開始迎接客人了。在現場指揮和服務的,是學生會的幹部們,他們個個也都是盛裝打扮,那些歌舞隊的,合唱團的,戲劇社的,那些平時就很活躍、也很驕傲的「公主」們,早就花團錦簇地出現在現場了。
50年代是一個充滿幻想和希望的年代,週遭充盈著早春的氣息和情調。百花齊放,向科學進軍,先進班和三好生,都是那時的號召。北大更是了不起,聲稱要辦「太學」。當日校園裡瀰漫著這種輕鬆的和歡樂的氣氛,一種類似青春期做夢般的天真爛漫的情緒,是與時代的總體氛圍相吻合的。普及交誼舞,提倡女同學穿花裙子,唱蘇聯的和古典的歌曲。學生中西裝長衫並存,社團活動蓬勃開展。而且經常性的有來自國內外的名家講演,上自國務院總理、各部部長,以至各路學術藝術新秀,都是北大邀請的客人。
那時的生活中充滿信心而少憂慮。學生們的生活不算十分充裕,卻是衣食無慮,國家對家境困難的同學有周到的補助(而且生活開銷很低,一場電影的門票是五分,從北大到西直門的車費是一角五分)。每到週末,東操場上的電影可以放到深夜,而週末的舞會更是笙歌達旦,一片昇平氣象!現在的年青人往往驚異於為何我們會有如此優美的舞姿?他們不知道我們也曾經有過短暫的歡樂時光。
大飯廳的舞會舉行到夜闌。時鐘的指針轉到了零點零分,正是新舊年交替的時候。盡情歡樂的人們把舞步停了下來——中央電台的鐘聲響了,未名湖邊的鐘聲也響了!在大學生的歡呼聲中,馬寅初校長在眾人的簇擁下,緩步登上講台。他總是帶著微醺,用濃重的浙江口音向大家祝賀新年。那時的馬校長威望極高。平時他很少公開講話,更不做長篇報告,卻是每年的全校團拜總不缺席。他的新年致辭,也是寥寥數語,如同家常。內容講些什麼,現在多半記不住了,倒是「兄弟我今天多喝了幾杯酒」卻是印象深刻,歷數十年而不忘。
北大的歷屆校長中蔡元培先生最負盛名,但蔡先生的風采,我們只能從文獻和口傳中領略。馬寅初先生治校的最盛時期,我們都是親歷者。他是一代宗師,大家風範。他是校長,他更是學者,他是教授治校的揩模。馬先生在當校長期間也沒斷了他的學術思考,驚天動地的《人口論》就是他在任職期間寫成的。他不是官僚,他也不是事無鉅細一把抓的事務主義者。依我看,他就是「無為而治」。這是一個「無為而治」的北大校長。這麼說,當然容易引起誤解,以為馬校長不做事,不拿主意。恰恰相反,馬寅初校長正因為放了無數的「小事」給那些應當做事的人去做,而達到了治校的目的。先前的情況我們不知,可以這麼說,在解放後所有的北大校長中,馬寅初是政績最著的一位。衡量大學校長的政績,不是看他蓋了多少賓館高樓,也不是看他出了多少次國,或做了多少次空洞無物的報告。其實,大學校長就是一面旗幟,在學術界應當是公認的權威,更重要的是他的人格力量——他應當是具有精神領袖式的人物。至於他「做」了什麼,「做」了多少,是不必計及的,校長畢竟不是事務主任。
年年此夜,年年如此的歡樂今宵。那時我們不知有明天,有災難在明天等著我們。包括你、我、我們、包括我們敬愛的馬寅初校長,我們都不知道!20世紀50年代中葉,中國正經歷著令人振奮的「百花時節」,那時的我們無憂無慮,天真爛漫,而且輕信一一以為快樂無邊無際,以為此日、此夜、如此的年年此夜的歡樂永久!
別了,那飄著雪花的日暮。別了,那通宵達旦的歌舞。別了,那帶著微微醉意的新年祝詞。別了,20世紀50年代短暫的歡樂!
2007年歲暮憶燕園舊事,於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