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鐘聲燕園柳 第16章 一百年的青春
    北大這地方真有點特別,它似是一塊磁鐵,誰到了這裡,誰就被吸住,再也不想離開。其原因並不在校園的美麗。北大現在的校園是很美,但在舊時,那校園說不上美。在戰時,在昆明,那校園竟是陋巷蓬屋,是相當的殘破了。但在北大人的心目中,它依然很美,依然是一塊磁石,吸住你,想著它,戀著它,不願離開。即使你走向天涯海角,而北大依然牽著你的靈魂,佔領著你的心。

    徐志摩向我們傾訴過他輕輕地來又輕輕地走了的康橋,冰心優美地描寫過她所鍾情的威爾斯利慰冰湖畔透明澄澈的風光。儘管中國許多遠遊的學子讚美過哈佛、傾心過早稻田那些巍峨的學術殿堂的美輪美奐,但事實上世界上任何一所校園,也未必能在他們心中替代北大的位置。北大有它永恆的魅力。這魅力來自歷史、來自歷史漫長行進中形成的傳統精神。一切猶如人,人有諸形諸態,但人的氣質往往僅屬於個人。

    中國有許許多多的大學,但北大的精神也僅僅屬於北大。當然,北大的地位很特殊,都說它是中國的「第一大學」。由於它作為國家創辦的綜合性大學,是第一所。溯自古時,它繼承了漢太學和晉國子監的傳統,算起來也有近二千年的歷史了。作為不間斷的校史,而且作為戊戌變法的新學的雛型,自1898年算起的一百年來,北大一方面承繼中國悠久的文化學術源流,同時又在20世紀世界現代化的潮流中,建立起新的學術精神和學術品格。

    京師大學堂的建立,其最具本質的特徵,即在於以新學取代腐朽的科舉,以中西貫通、文理互融的新型大學取代以仕途為目標的舊學。北大的前身京師大學堂在王朝覆滅前夜的出現,是一個明顯的信號。它作為一支燭照封建暗夜的火炬,劃時代地宣告了中國文化的世紀轉型。

    當然,作為一個新的教育體制的形成和生長,它的由舊而新的過程,充滿了蛻變的苦痛。京師大學堂在它演變為北京大學的進程中,同樣充滿了不離開中國國情的錯綜複雜,同樣充滿了痛苦與抗爭。北大誠然美好,但也並非絕無雜質的純粹,「老北大」或「窮北大」的謔稱,大體也能說明北大的朝氣與青春的另一面。時至今日,北大依然有它的積習與痼弊,把它想像為無可挑剔的完好,並不符合這所「太學」的實際,也不符合它的性格。

    誕生於1898年的北京大學,是與中國的苦難與追求相聯繫的。1898年是充滿痛苦和災難的年代,有很多的焦慮和困窘、有很多的流放、囚禁和犧牲。建立京師大學堂是有感於中國的貧弱與無邊的悲痛。當日中國如狂瀾中的一葉危舟。改變科舉、建立學堂,旨在培養拯救國運的新型人才。因而,這所大學的誕生,是無邊暗黑的沉雲中,求生存的一線光亮。

    北大誕生於無邊的憂患中。那一場激情的夢幻破滅之時,許多志士仁人為此付出了代價。流產的改革使新政的一切構想都變成了空文,惟獨這所大學卻奇跡般地被保留了下來。這個站立在廢墟上的倖存者,它既是苦難和陰謀的見證,又承當了那些死者的遺願。所以,北大從它誕生之日起,就承襲了中國苦難與憂患的遺產。當然,上一個世紀末的理想和追求的火種,也在它的身上得到了綿延。

    這是一個宿命。千年的夢想、百年的抗爭、1840開始的半個多世紀的苦難,死者無聲的托付,生者的吁求,都遙遙地羈繫在這片風雨迷濛中升浮而起的聖地之上。史載,戊戌那年突然條臨的災難,使京師大學堂未能如期開學,直至1902年方才正式上課。開學之後發生的第一件大事,卻是非關學業的。1903年俄國沒有按照條約從營口撤兵。當年4月30日,京師大學堂仕學館和師範館師生二百餘人「鳴鐘上堂」,集會抗議。他們的愛國行動推動了全國抗俄運動的發展。這是北大建立之後的第一次愛國行動。北大師生作為現代知識者的精英意識,第一次得到顯揚。這是讓人耳目一新的舉動,黑暗沉沉的中華大地,燃起了20世紀第一線覺醒的曙光。

    這所大學,它誕生在災難深重的年代,它承襲了這大地上的全部憂患,生發而為抗爭和奮鬥、追求和夢想。在「廣育人才,講求時務」的召喚中,走來的一代又一代學人,萬家的憂樂、社會的盛衰、充盈著這批最新覺醒的中國精英的心靈之中。當周圍處於蒙昧和混沌狀態時,這裡的呼喚和怒吼是黑暗中國上空的驚雷!

    北大是「五四」運動的搖籃和發祥地,民主廣場的鐘聲,從沙灘紅樓傳向古老中國沉睡的大地。從抗議喪權辱國開始,北大人把思考轉向深沉,把批判和抗議轉向新思想、新文化的建設。蔡元培主政北大時,提出「囊括大典,網羅眾家,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方針。這十六字真正體現了北大的魂,是一種能夠包容一切的大氣度和大胸襟。蔡元培校長為改革當日北大的陋習,即確定學生以學業為目的的方針。為達到兼收並蓄的目標,他邀請各派學術巨擘來校任教。使古今、東西、文理互融互通成為北大學術一大景觀。由於嗣後各屆校長秉承蔡先生確立的方針,使北大在它校史的每一階段都如一面旗幟,飄揚在中國教育陣地上。

    北大人以精英使命自勖,他們從來未曾忘卻他們的社會承諾,但北大也從未降低過自己確立的學術標準。這種要求,早在一百年前醞釀建校之時即已確定,清政府《籌議京師大學堂章程》說:「京師大學堂為各省之表率,萬國所瞻仰,規模當極宏遠,條理當極詳密,不可因劣就簡,有失首善體制。」僅有第一等的才智還不夠,還要有第一等的胸襟,第一等的懷抱。因為心繫於天下,眼界自然開闊,神氣自有不同。這是北大學生的常態,也造成北大學生常被人垢病的傲氣。

    這裡是科學民主的故鄉。北大人一直高舉蔡元培校長倡導的學術民主、思想自由的旗幟,在艱難的年代,在困苦的歲月。為科學、為真理、為正義、為維護人性尊嚴,北大人從來沒有放棄過獨立的思考,勇敢的抗爭。人們不會忘記那個春寒料峭的時節,思想如剛剛解凍大地上冒尖的草芽。一曲「是時候了」,呼喚人們高舉「五四」火炬、拆去人間藩籬,表現出新時代的激情。當思想被禁錮,充滿挑戰勇氣的「一株毒草」赫然出現在牆上,那激情的宣揚讓人耳目一新。那時胡風冤案既成,舉國一片靜默,是北大的莘莘學子發出了公開的質疑。在新時代,為了維護思想自由,一位張志新式的北大女詩人,悲壯地赴死在黑暗與黎明交會時刻。

    一百年的青春,一百年的激情,一百年的奮鬥,留下了一百年難泯的記憶。最難忘,年年歲首,大膳廳燈火輝煌,馬寅初校長在新年鐘聲中,帶著微醺致辭。他的瀟灑不羈,在思想禁錮的年代,是一縷帶著暖意的和風。馬寅初終於以諍言獲罪,他的《新人口論》遭到圍攻。馬寅初勇迎風暴,他的《重申我的請求》是一道驚世駭俗的雷電:「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槍匹馬,出來應戰,直至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投降。」堅定的人格,堅貞的氣節,凜然不屈的堅持,在馬寅初沉重的金石之聲的背後,人們不難發現那種年輕了一百年的北大精神。從京師大學堂到北京大學,從嚴復到胡適、陳獨秀,從蔡元培到馬寅初,這是一道永不枯竭的春天的長流水。這水已流了整整一百年,它將永遠流下去,它是北大永遠的驕傲。

    1998年2月5日於北京大學暢春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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