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難忘的歲月》是北京大學中文系一九五五級同學為紀念入學45週年和畢業40週年而寫的散文隨筆集。文集的名字取自林庚先生為我級畢業30週年所題的詩句:「那難忘的歲月,彷彿是無言之美。」自題字至今,也是10年前的舊事了。
寒來暑往,斗轉星移,許多快樂的和不快樂的、單純的和不單純的日子,都飛一般地從我們的身邊消失了。當年那些意氣如虹的青年才俊,如今都毫無例外地進人了秋花燦爛、夕光滿眼的人生境界。回望逝去的那些時日,我們有難以言說的思緒:歡樂和痛苦、純真和複雜、獲得和失落、自責和醒悟……因為都是發生在青春期的故事,又都與我們所生活的時代息息相關,它們是我們曾經年輕的見證。也許是一種理想,也許是一份追求,如今都成了揮之不去的懷想。一切都是無以言說的,一切都是難忘的,一切因為保留了青春的記憶,也因而都是美麗的。
這是我級同學的又一本「畢業紀念冊」。記得40年前,即1960年我們畢業時,曾出過一本「紀念冊」,書名就叫《戰鬥的集體》。當年我應同學之托,曾在扉頁上題寫了由當時流行的詞句拼成的「題詞」。這些題詞如今已沒有多少意義了,但在那些充分意識形態化的縫隙中,依然保留了我們當年的赤誠和天真。其中依稀可辨的是那個時代青年人特有的稚樸和單純。
那是一個充滿激情的時代。我們響應了「戰鬥」的號召,而且無保留地投身於一場又一場的「戰鬥」之中。至於為何戰鬥?跟誰戰鬥?那彷彿是不辨自明、不言而喻、也無須深究的。不是說要做「馴服的工具」麼?「工具」的任務就是「做」,而不是、也不必「問」的!有的人要問,於是就問出毛病來了。那些要我們與之戰鬥的對象,開始是遙遠的和模糊的,後來就近切而具體了。最初是那些我們心儀而仰望的人物,我們雖有疑慮,但畢竟因相隔遙遠而沒有切膚之痛。再後來,戰鬥就延伸到了我們的身邊,那鬥爭的對象就是我們的同學、朋友和老師了,那是一種天塌地陷的、心靈撕裂的震撼!
我們中的人,於是有的成了鬥爭者,有的成了被鬥爭者,有的開始是鬥爭者,後來又成了被鬥爭者。原先友愛和睦的一群,現在不僅是被鬥爭者受到了傷害,那些奉命「戰鬥」的人也無一不受到了傷害數十年回首往事的愧疚和自責,也是一種噩夢般的經歷。但那一切畢竟是發生在異常的年代,而且那令人心酸的歲月,畢竟也已成了永不可再的往事。那些損害與被損害的一切,已經消失在茫茫的風煙之中,而在特殊歲月中結成的友誼、那比同胞兄弟還要深刻的同窗之情,卻久而彌堅,成為我們人生之旅的永遠。
至於把我們全年級一百多顆心靈緊緊地凝結在一起的,則是「大躍進」年代的那次「拔白旗、插紅旗」的集體科研的活動。它使我們這個受到政治運動傷害的年級,意外地在一個新的集體行動中,得到了一次拯救。那時我們被告知,當日所有的文學史著作都有問題,因為它們都不是用無產階級的觀點寫成的。不知是受到了暗示,還是接受了直接的號召,我們忽發奇想,要用當時流行的「大躍進」精神,在一個暑假裡,通過集體協作的方式,編寫出一部「紅色文學史」。而我們挑戰的對象,就是當日教我育我的老師們一他們是「白旗」,而我們毫無疑問地是「紅旗」。
那時我們是多麼的鹵莽,又是多麼的狂妄。用現在流行的話來形容當日的我們,可真的是:「無知者無畏!」可未曾想到的是,一次幼稚的行動,卻意外地造就了一個成熟的集體。那時我們並沒有意識到,我們是在用一種精神補償我們的過失。在一個充盈著破壞性思維和行動的年代裡,我們不自覺地採用了當時通行的方式,實現了一個有悖於世的建設性的目標。這個集體的編寫活動,逼使我們在最短的時間裡,閱讀並掌握了大量的資料。不僅是閱讀和積累,而且由於充分的討論和交流,使個人的思考和眾人的智慧得到融合,並由此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效果。集體的討論和個人的寫作,使獨立的學術精神在集體性的協作中不僅被激發而且被保護。事實上,由於深入到學術研究的內部,加深了我們對學術內在規律的瞭解,我們已經感到廣自己的匱缺與無知。這樣,我們在令人暈眩的熱昏的1958年之後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向著這個所謂的「大躍進」精神的告別。我們立即開始對我們的集體寫作,進行全面的擴充和修改。而且,很快地,我們就基本上改變了先前那些偏激的看法一一我們的修改工作,是在有關老師的參與和指導下進行的。
文學事業那時曾被大量地描寫為是集體的事業,而且,似乎只能在集體性的行動中它方能得到發展。那時代顯然排斥甚至仇視個人的創造性,統統謚之為「個人主義」。然而,事實上,文學的生產是建立在個人性的基礎之上的,個人的體驗和感悟,個人的積累和思考,最後則是個人的獨創性勞作。這在現今已是不爭的事實了,可在當年,卻是一種異端的言說。我們當年的集體行動,正是立足於批判個人、尊崇集體的前提之上的,有著鮮明的時代色彩。我們的行動因為迎合了那個時代的提倡,而得到了社會的支持和認可。我們正是在這種特殊的關愛之下,一時成為集體科研的「明星」。但我們的工作理應受到歷史的質疑。那種以批判和取消個性為前提的、急功近利的,速成的,而且是以非此即彼的極端思辨為前提的「集體科研」,並不是一種可堪普遍提倡和普及的方向。
但我們當日為達到這個目的所展現的那種精神,卻不意之間成為了我們永遠的記憶和驕傲,也成為了聯繫這個由一百多人結成的集體的心靈紐帶。熱情的投入,充分的協作,緊張的工作,建立在個人獨立思考之上的互補和交流,為著創造集體榮譽的無私奉獻……所有這一切,都記載著這個集體的特殊精神歷程。也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們結成了足以抵抗惡劣的時代病的侵害,以及消弭因歷史的嚴酷而造成的情感裂隙的、時光難以磨損的永恆的友誼。我們終於能夠超越那些一般人難以超越的由種種社會原因造成的嫌隙和藩籬,而在心靈中保存了一片澄澈透明的天空。
我們曾經生活在自由的年代。後來,這種自由消失了,我們又無可選擇地生活在並不自由的年代。我們曾經有過一顆自負的、充滿才氣的、甚至是狂傲的心靈,後來,這種心氣因有悖於世而受到了壓抑。我們曾經無憂無慮地歌唱過,後來,因為周圍有太多的哀愁而噤聲!如今,時光過了將近半個世紀,我們終於迎到了一個可以重新展現我們的個性的時代。雖然我們已遺憾地進入了秋光滿眼的人生境界,我們依然珍惜這天意的垂『險一這本散文隨筆的寫作,正是我們尋找青春足跡和重溫青春心境的一次集體性的努力。
2000年8月17日——8月19日作於北京大學,時為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級畢業40週年「世紀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