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盛大的百年慶典已經落幕。回憶那些時日,數萬師友自世界各處來聚燕園,共慶母校百年華誕的情景,滿耳的笙歌弦誦,滿目的彩幅鮮花,賞心樂事,極盡人間的歡愉。這一切當然都留在了人們的心頭,成為了永遠的記憶。
此刻已是曲終人散,燕園早已恢復了平日的寧靜。湖畔有人倚肩漫步,林間有人細語幽幽,而更多的人則依然是步履匆匆,繼續著他們的青春浪漫的奔突與衝刺。北大畢竟是北大,北大原不習慣於節日慶典之類的活動,特別是當這些活動被外加上一些別的甚麼的時候。北大人倒是樂於把這番慶祝當作一個反省的機會,反省這一百年北大走過的路途:歷史上曾經有過怎樣的輝煌,後來又有了怎樣的缺失?蔡元培倡導的北大精神,有多少是真正地保留到今天、並得到發揚光大,有多少被修改,又有多少如今已經蕩然無存?
一個學校猶如一個人,人的一生有許多頗堪自慰、甚至值得自豪的經歷,但不會是絕對的完美。一個學校不論它曾經有怎樣值得羨慕的歷史,但不會沒有遺憾。校慶的那些日子,我除了和老朋友歡聚之外,我把很多時間留給了這種以史為鑒的思考。
那時侯,出有關北大的書是出版界的一大熱點。在眾多的出版物中,有兩本書很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北大舊事》和《北大往事》。「舊事」輯錄北大建校之初到抗戰前的文章,而「往事」則是1977年「文革」動亂結束恢復高考、教育制度轉入正規以來的文章。這些文章,提供了歷史的和現實的北大的真實情狀。令人感到遺憾的是,自1937年到1977年的這一段北大的歷史,則未曾有專書述及。而恰恰是這40年,是北大由「舊」而「新」、再由「新」真的變「舊」、終於噩夢結束重慶新生的大起大落的歷史轉折期。這段時間的北大,所經歷的變故最多,經驗最豐富,給人的心靈震撼也最重。要憶北大百年,不能不憶北大這四十年。要是缺了這四十年,便是不完整的北大,有空缺的北大。
這一年,胡的清從珠海應我們之邀來北大做訪問學者,來北大一個學期,便趕上了這次盛典。她投入而有悟性,不僅很快適應了這裡的環境,而且很快就融入了這裡特有的氛圍之中。北大是催人成熟的,胡的清很快也成了北大人。這樣一來,如今這樣一本書的構想,也就在她的心中醞釀成熟了。
校慶期間的兩本書,書名都很有深意。現在的這本書,原是為彌補遺憾而編的,書名原應與之相呼應方好。胡的清徵求書名於我。我首先想到的是《北大故事》。後來發現出版物中已不約而同地用了,只好迴避。北大校慶結束了,胡的清也將學成離校。但這本書的組稿工作沒有中斷一一我們的初衷原不在熱鬧,我們只是想通過我們的工作為北大、也為世人留下一個綿長的記憶。事情到了七月中旬,我將有遠行。在與謝祐胡的一次餐敘中,終於定下了如今這個名字——《北大遺事》。不是故事,不是軼事,更不是逸事,而是遺事!
「遺事」是有點蒼茫的。但北大這四十年,其中隔著了40、50、60、70年代,不僅距現今的燈火樓台、繁弦急管是顯得有點蒼茫,而且當年那些意氣風發的青春男女,如今也都走過了人生的大部分艱難路程。他們所經歷的一切,即使是名滿天下、功益當世,但一定也有他們的感慨和遺憾,在豪情奔湧的激流之中,也會有潛藏內心的一份悲懷吧!何況,那些逝去的年月,伴隨著青春曼妙的年華的,有多少天邊的陰霾和頭頂的雷電!
如今,都遠去了。留在這裡的,是那一件件欲說還休的「北大遺事」。要是讀者諸君在這些不乏激情,甚至也不乏柔情的敘說中,發現了那夾雜在字裡行間的「悲涼」,也請不要感到意外,因為,那些年月畢竟是有點「蒼茫」的。
1998年8月6日於北京大學暢春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