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鐘聲燕園柳 第7章 依依柳岸
    有一個湖總是走不厭。開花的早晨,初月的黃昏,疏星淡月的夜晚,甚至是夏日的靜午,我們就是這樣一圈一圈地走著。總是希望這路是無盡的,總是覺得這沿湖而行的時間太短暫。我們都很貪婪,每次都恨不得把那柳岸、把那花徑、把那碧水、碧水中的流雲塔影吞下去、整個兒的化為永久的紀念。但是,那湖還是勾住我們的魂兒,它誘惑著我們、磁鐵般地吸引著我們,讓我們在繁忙的課餘,在緊張的考試間隙,抽著空兒到那垂柳依依的湖邊,走走,坐坐,那怕是停留那麼一會兒,也會有一種感慰。

    我們都像是中了邪了,或者都像是戀愛中人,時時、刻刻、只是想著、念著,抹也抹不去,想忘也忘不了。我們都鍾情那湖,熱愛那湖。其實,世上有很多美景,也有很多名園,那些景中園裡也有動人的山容水態,可我們認定了這個湖,再多的美景也抵不過它,它們加起來也不

    能把這湖從我們心中換了去。因為愛得深了,我們都有點偏心。記得初進燕園,是高班同學領著我們繞著湖走。也許他們先前,也是更比他們高班的同學領著他們。在北大,繞湖而行是一種習慣,是一種享受,或者更像是一種慶典。

    就這麼一代又一代的北大人,嚮往那湖,熱愛那湖,把那湖視為自己的心靈家園,視為至親至愛的朋友和親人。在北大生活的學生,都處於人生起航的青春時代,有很多幻想,有很多關於未來的憧憬,有歡樂,也有苦惱:關於學業,關於知識,關於人生;有許多實現的歡喜,也有許多未能實現的煩憂;更重要的,北大人承襲了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他們有更多的社會關懷,科學的,知識的,文化的,也有政治的,特別是對於國家民族命運的思考。這些在中閏的其他地方視為特殊的那些品質,在北大都是平常心、平常事。若是沒有這些,那才是這裡的特別了。這些內容,往往也是北大人沿湖散步時談話的內容。每當此時,那湖濱一帶的花影婆娑、柳蔭綽約也都被那狴或輕鬆、或沉重的談話所輕忽。

    當然,當柳岸浮出彎彎月、淡淡星的時節,有情韻雅好的女伴偕行,也是人生曼妙的境界。其實,湖邊的山石旁、柳蔭中也不乏這樣的場面。北大並不永遠沉重,北大也有輕鬆,這裡原是自由的鄉土,從思想,到情感。然而,話說回來,即使是那些雙雙攜手的人們,也多半是夾著書本、或複習、或繼續課堂討論未了的話題。至於熱戀中人,則多半選擇別樣的去處。

    一般說來,大一的學生初進學校,多有集體行動,他們選擇島亭石舫或較為寬敞的場所,舉行班會或其他活動。那時節,歌吹時起,笑語隱約,充盈著青春期的新鮮和單純。年年中秋月夜,燕園笙歌陣陣,遠處燈火樓台,近處草坪上燭光搖閃,端的是一派人間祥瑞景象。

    若是追溯舊日北大,那校址並不在西郊園林區,因而也沒有湖。但從前人的記述來看,當年沙灘紅樓、漢花園、故宮沿御河一帶,也少不了北大學子的足跡。他們或是繞著院子,或是沿著宮牆,也是如此這般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也是如此這般地談理想、談學問、談人生、談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說這是習性,倒不如說是「遺傳」。這是不論其在何時何地,也不論這校園是有院牆抑是有湖。有湖當然好,月垂柳梢,星迷花徑,腳步輕輕,漫語細聲,自有一番美趣。

    西南聯大舊址

    所以,北大人的這種課餘行走,原不在有湖沒湖,只是自由心靈和活潑思想需要借助一種方式予以釋放,只是一種需要。40年代在昆明,西南聯大的校舍是簡陋的,物質相當貧乏,而聯大的學生照樣有豐富的精神世界和內心生活。那時國土淪喪,硝煙滿野,炮聲在遠處轟鳴。青年學子滿腔報國熱誠,隨時準備投筆遠征。而當他們在校,卻依然是攻經論史,風雲際會,以寬廣的胸懷吸納世界古代和現代文明滋養自己的心靈,時時發而為驚世駭俗的言談。王佐良先生有一篇用英文寫的文章:《一個中國詩人》,述及與年聯大那些學生,「外表襤褸,有一些人形同流民,然而,卻一直有著那點於心智上事物的興奮」。他們狂熱閱讀並模仿艾略特和奧登,也閱讀其他許多來自兩方的書籍,用的是一種「無禮貌的飢餓吞下了的」,在許多下中,飲著普通的中國茶,置身於農民和小商人的嘈雜之中,這些年青作家迫切也熱烈地討論著技術的細節,高聲地辯論有時深入夜晚。那時侯,他們離開小酒館而圍著校園一圈又一圈、激動地、不知休止地走著。

    非常有趣的是,他們這圍著校園的行走,喚起的是人們親切的聯想。一圈又一圈,從黃昏到夜晚,從北京城裡的御河沿、皇城根,到昆明鄉下的簡陋土路,而後,是未名湖的依依柳岸。一代又一代的北大人,他們的血脈中流淌著傳統的品性。這品性是內蘊的,卻外化為如今的對那湖畔小徑的無限的、永遠的鍾情。

    1988年五月的一個夜晚,燕園升起了五彩的禮花。那禮花,從臨湖軒的竹叢裡、從朗潤園水湄的洋槐樹梢、從燕南園那些靜謐的花窗下升起,在湖的上空織成了一片錦簇的花團。王瑤先生在這個夜晚也有一顆不眠的心,他在他的弟子的簇擁下步出了鏡春園七十六號的院子,他們加入了那個夜晚盛大的繞湖的儀典。他們如同他們的前輩、如同他們的晚輩那樣,在那柳蔭,在那花徑,走了一圈又一圈。當然,在那個難忘夜晚雜沓的足音中,不眠的心靈原也不止王瑤先生一人,那個夜晚有無數這樣不疲倦的、永遠的繞行。而後,在五四運動場,當年民主廣場的火炬重新點燃,熊熊篝火中,至少有一萬人圍著那火跳起了狂歡舞。踩踏而起的沙塵和簿火的煙灰,攪拌著樂聲和笑語升向了燕園的上空,緩緩地飄向那依依柳岸。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