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了未名湖畔的這一方土地。半個多世紀的光陰,有的人天南地北地往返奔波,而我基本是在原地踏步。北大是一個奇特的、一旦住下便不想離開的地方。它是聖潔的和光榮的,然而,它又是充滿遺憾的,甚至在某些時期是蒙羞的,但不論它有多大的缺失,有的人甚至在此受到傷害和剝奪,但是,幾乎所有的人卻都是一廂情願地不改初衷,一樣含著淚愛它、戀它!
距今五十多年前,那時的我年少輕狂,浪漫情懷,孤行千里,負笈北上。落定在湖邊這一片土,就再也沒有、也不想離開。長長的半個多世紀,我先後住過燕園的不少地方,臨時住過的有入學之初的第一體育館和小飯廳,「定居」的宿舍則有十三齋,二十九齋和三十二齋。十三齋現在已面目全非,二十九齋和三十二齋還在,但也早已改名為「樓」了。畢業之後我留校任教,住的職工宿舍也有幾處。這些住過的和沒有住過、卻也有過丁系的居所和屋宇,留下了我的人生蹤跡,也留下了我的生命感觸。世事滄桑,悲歡離合,一切都非常可貴,我來不及敘說,我只能借這幾片紙,星星點點地勾畫那散落在湖畔的、尚可依稀辨認的雪泥鴻爪。
十六齋
十六齋在三角地兩隅,是一座坐南朝北的筒子樓。這原應是一般的宿舍樓,因為學校發展很快,單身職工結婚後沒有住所,就臨時成了雙職工的宿舍。樓有三層,房間南北相對,一個房間住一家。60年代初,一下子搬進了幾卜對年青夫婦,呼啦啦地把整座樓都佔滿了。我也是這時搬進十六齋的,住三褸的316號。
房間不大,大約卜二米,除了安放一張雙人床,餘下的地面就很可憐了。好在那個年代奉行艱苦奮鬥,人們對生活的要求很低,有一間安十六齋令景,中間窗位罝為當年作者屋。
身立命的小房子,就已滿足。樓裡沒有廚房,每層倒是有一個廁所,是公共的,男的在三層,女的在二層。初搬進十六齋,因為沒有廚房,各家都把爐子放在各自的門口,加上置放一些必要的廚具,加上堆放煤餅(那時燒的是煤餅)的地方,那樓道就黑壓壓地成了「巷道」了。
後來學校給每層勻出兩間空房,給各家做飯用我們終於有「廚房」了,不過仍然是公共的。大家動手把樓道裡的傢伙,搬進了新的「廚房」,頃刻間,整個房間密密麻麻地擺放了爐子和煤餅,還有廚房的必備用具,油鹽醬醋等等,仍然是擠得不留一個空隙。好在房客都是學校的職工,有的先前還認識,大家都彬彬有禮,也都能互相體諒,幾年下來,倒也相安無事。有時還能互相照看,哪家缺了蔥啊蒜的,還能互通有無。住進十六齋時,大家都是青年,事業學問都看不出端倪,但是那種鄰里1:助的精神,卻是愈久愈顯得香醇。住在十六齋的那些房客們,後來有的在「文革」中遭難,有的則是飛黃騰達成了各界的要人。
朗潤園
朗潤園在燕園西,是一座島,四面環水,水中荷葉田田,水岸楊柳婆娑,是北大後湖風景佳麗的地方。島中央有許多古建築,多是清代王公貴族留下的府第,到了50年代,經歷了時代的風雨剝蝕,已經顯得蒼老了,但那種不同凡響的恢弘氣象還在。園中小山逶迤多姿,山巔有亭,亭隱約於樹蔭中。朗潤園最美的是臨水的那些建築。北大許多名人都是朗潤園的居民。50代初期孫楷第先生的住處是一座島中島,四面荷花環繞,古槐楊柳掩映其中,真是神仙洞府。從孫府沿溪向東,路旁竹林中數間矮房,就是溫德先生的家了。溫先生是美國人,終身獨處,九十高齡還游泳騎車,也是一位活神仙。湖邊蓋起公寓之後,園中的居民就更多了,季羨林先生、金克木先生、陳占元先生、吳組緗先生、季鎮淮先生先後都在這裡安了家。
說起臨水而居,最有韻味的要數羅列先生的家。記得當年羅列先生住的,是一座水流婉轉經過的舊式平房。房前是一條幽雅林蔭小徑,入了院子,後門即是小河,河邊的美人靠被夕陽的餘輝照著,更是引人遐想。這些臨水的充滿情趣的房舍,今已蕩然無存,倒是那亭子還屹立著,見證著往昔的繁華。
朗潤園的外圈蓋起一批公寓,那是60年代初的事。學校發展得快,見縫插針地利用「空地」蓋起了大批的公寓,用以解決日益增多的雙職工的住房困難。朗潤園周邊的公寓就是這時蓋的,在這些樓群間,還建了一座招待所——那是北大當年唯一的「賓館」,因為位置在校園的北邊,我們簡稱為「北招」。「北招」後來成了著名的「梁效」大批判組的住處。這些新的建築破壞了這座古典園林的傳統風格,這種破壞在革命高漲的年代,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我就是在這時從十六齋的筒子樓遷居到朗潤園的。當時住十二公寓三樓單元房中的一間。那套單元房面積總共約七十餘米,有一個套間最大,三十多平米住了化學系的三代人,其餘兩間,一家是地質系的,一家就是我住,總共算來,這小小的單元一下住進了三家、三代、十幾號人口。廚房和衛生間是三家共用,做飯還好,用衛生間就要「排隊」了。那時正值「文革」期間,外邊口號聲和爆炸聲不絕於耳。我們能有這樣的一座「避風港」,也是萬幸了。
蔚秀園
蔚秀園在北大西校門對過,前臨通衢,由此向北,可達岡明園和頤和園。蔚秀園和北大西門之間的道路,是舊時從故宮通往頤和園的御道,現在也還是從內城通向西山的大路,去香山的,去頤和園和圓明園的,再加上北大、清華和101中學這些學校都要通過這裡,道路擁擠而繁忙,幾乎時時都在塞車。
蔚秀園在海澱。海澱過去是萬泉湧流的地方。這裡的地名如萬泉莊、早已乾涸並生滿野草的蔚秀園前湖、湖後為雜亂的住宅,隱約可見當年的水景勝況。萬泉河、泉宗廟等都與泉水有關。蔚秀園置身於海澱的水網之中,這園林素以富於水鄉特色名揚京師。園並不大,水面佔了大部,河中水草芰荷叢生。舊式房舍,烏瓦粉牆掩映於粼粼波光之中,簡樸而古雅。初進燕園,我們結伴步行去頤和園,常取道蔚秀園。當日的蔚秀園與四圍西苑鄉的稻田融為一體,令人恍若置身江南。
蔚秀園蓋樓是70年代的事。樓高五層,約十餘座,硬是把沿河那些小山脈全給剷平了。我剛搬進園子時,河道裡水草依然豐茂,偶爾還能發現二三隻野鴨從水泥涵洞中游出覓食。而如今,所有的水面都已乾涸,昔日那種水鄉風情是一去不復返了!
70年代末,我在蔚秀園分得了兩小間住房,總共約三十多平米。這對於長期與人合住、沒有獨立住房的人來說,總算是有了一個家的感覺,還能奢望些什麼呢!當日在蔚秀園二十一公寓住的,各種人都有,有化學系的資深教授,也有食堂裡的炊事員,校醫院的護士,在特殊的年代,人們沒有級別身份的差異,都相處得很融洽。
蔚秀園五層樓上居住的那些日子,是我學術經歷中最值得懷念的日子。我在那裡進行了對於中國當代文學的回顧,並開始了新的思考。我在那裡完成的文字比任何時候都要多。那是長久積蘊的噴發。這說明,一個值得紀念的時代對於一個人的事業有著多麼重要的意義。
我在蔚秀園居住的時候,南面的暢春園還是一片稻田和荷塘。從我的涼台南望,是一望無邊的青翠!夏天的夜晚,蛙鳴驚天動地,使人終夜難眠。十里稻香,十里荷香,更是「擾」人清夢。那時望不到邊的那些河網水面,如今已變成了同樣望不到邊的幢幢高樓:芙蓉裡小區、稻香園小區(這些命名,還留有舊日的殘跡),加上北大的暢春園和承澤園小區,當日都是「未曾開發」的良田一這裡原是供宮廷食用的上好的京西稻的產地,如今都在歷史的風煙裡消失了。
暢春園
暢春園的歷史比岡明園要早,比頤和園更早。《口下尊聞考》說:此園「本前明戚畹武清侯李偉別墅,聖祖仁皇帝改建,錫名暢春園」。據說,康熙皇帝曾經延請外國傳教士在暢春園向他講習西洋天文、地理和數學等現代知識。這裡曾經是康熙、乾隆、雍正幾代帝王留下足跡的地方,也是他們聽政和休憩、避喧的場所。
暢春園的繁華在許多典籍中都有記載。清代的吳長元在《宸垣識略》中說:「暢春園在南海澱大河莊之北,繚垣一千六百丈有餘。本前明戚畹武清侯李偉別墅,聖祖因故址改建,爰錫嘉名。皇上祗奉慈帷於暢春園家外景,高大的白楊遮著一樓窗戶。作者在暢春園家中,這裡一住就是20年。園在圓明園之南,亦名前園。」此朽對肖時的暢春閌有很多細緻的記述,宮內四圍有小河環繞,河水數道環流苑中,東西有堤,東曰丁香,西曰蘭芝,西堤外別築一堤,曰桃花。古人有詩云:「西嶺千重水,流成裂帛湖。分支歸御園,隨景結蓬壺。」可見當時園中水勢之盛。
這些在今天當然是見不到了,那些新建的巍峨樓群吞噬了美妙的田園,連同舊日的山脈水系。倒是意外地留下了恩佑寺和恩慕寺的兩座山門,作為「倖存者」在這裡守護著死去的宮苑,供後人憑弔那往昔的繁華。這兩座山門現在仍然屹立在北大的西門外,終日寂寞地面對著奔流不息的汽車的洪流。
從80年代末搬進此園,我再也沒有離開這裡。我住進暢舂園後,手植了四棵石榴,園內兩棵,園外兩棵,現在還是年年開花結果。我家的對面,是北大二附中的操場,學生們矯健的身影給了我青春的感受。我在暢春園一住就是20年光景,在這裡經歷了社會的巨大變革,在這裡接待過來自各地的朋友,這裡凝聚了我對於人生和學術的諸多感悟。我現在的戶口本上,依然寫著暢春園這個居住地的地址。
勺園
勺園不是我曾經的住處,但卻給我留下諸多記憶。當年的勺園是一個廢園。這裡原先河網遍佈,地勢低濕,適於植物種植。燕京大學把它闢為農學院的實驗地,外建一個氣象站。到了北大,菜圃依然保留,還成了後勤的養豬基地、即豬場了。我上大學時,常到那裡參加勞動,摘蔬菜、種樹、翻土什麼的。後來這裡就蓋起了賓館和公寓。現在的勺園,一派燈紅酒綠,是看不到那些田園景色了。
勺園的歷史也相當久遠。史書記載說:「北澱有園一區,水曹郎米仲詔(萬鍾)新築也。取海澱一勺水之意,署之曰勺,又署之曰風煙裡。」(明蔣一葵:《長安客話》)清代孫承澤在《天府廣記》中對此有傳神的描畫:「海澱米太僕勺園,園僅百畝,一望盡水。長堤大橋,幽亭曲榭。路窮則舟,舟窮則廊,垂柳掩之,一望無際。」現在的勺園賓館就建在這座秀麗的園林上面。樓邊的荷池年年新荷燦爛,柳岸搖曳多姿。賓館落成後,修了一道長廊,形制如頤和園,但長度不及頤和園,宣統的弟弟溥傑先生題寫匾額「勺海」二字。
現在的勺園當然是看不到上述這些景象了,現在也是毫無例外的應立著連片的樓群,這裡是北大現今接待賓客的賓館區,樓房裡住的是造訪的內外賓客。勺園的多功能廳很有名,許多會議都在那裡召開。我們在那裡舉行新年團拜,舉行學術研討,也舉行過季羨林先生、林庚先生的慶祝會。特別要提及的是,我所厲的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級入學40週年、畢業35週年的慶祝會——「難忘的歲月,世紀的約會」,也是在勺園舉行的。那時正值林庚先生九十華誕,我們向先生獻了鮮花。勺園,永遠的記憶!
1989年春作於北大(原載《散文世界》,1989年第5期)2007年12月24日平安之夜,修訂於北京昌平北七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