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園林吸引了我,使我樂於為之奉獻畢生的光陰。也許有一日我會離開,但它不會從我心中移走,它已與我的生命融二為一。
這園林的景觀其實也無甚特別,一湖,一塔,湖稱未名,塔名博雅;湖畔植榆柳,紅樓蔭松竹;小橋曲徑,通往幾方荷池。所不同者,晨有健兒馳步,昏有絃索隨風。其實這樣的風景,在這座古城中,類似的少說也有十數處。論氣勢,它缺少皇家園囿的富麗恢宏;論情調,它不具有杏花春雨中的江南庭院的媚嫵。也許唯有我們——這些生存奮鬥於此的人們方日久年深地感到它的血脈的湧動——永生的依戀是由於永存的魅力。這魅力,喻之志士的激烈,哲人的睿智,淑女的溫情,都是,也都不是。它們都不足以概括這塊聖地的無所不在的、生生相承的、超時空的魅力。
有人說,京師幾所大學校,北京大學的窮,歷來為眾所共認。但北大雖窮而歷來願為天下先,也飲脊於世。在北大,考試意味著一次無情的淘汰後的精英薈萃。本世紀初葉,那些掮著行囊的老舊中國的兒女們,帶來的是他們世代相傳的萬家憂樂和拳拳的報國熱情。那些來自中國每一個角落的年輕學人,延襲了中國現實的貧乏和世代的希冀。他們獲得的機會不僅意味著他們屬於千萬人中的幸運者,也意味著把那一切掙扎中的希望加諸一身。十是在這裡,靜靜延續著的莊嚴肅穆的氛圍,兒乎與青春的生命不相稱;每一個思考和每一聲吶喊,似乎都是基於使命感的「代言」。中國低層的無文化和文化少與這裡的「文化集中」形成的反差,更是一種推力。它給予這裡的每個人以一種無形的激勵,孕育和鼓動著那聞名於世的勤於學習和勇于思索的校園風氣。
從歷史上的民主廣場到現實中的三角地,北大總是在尋找一種方式來表達他們對於國運民瘼的關切。從黑暗深處傳出的憤怒的暴風,夾雜著民間底層的血淚。儘管北大「學院派」的風氣顯示了與中國平民習常的某種「脫節」,但北大的超前思考顯然體現了中國覺醒知識階層的前衛特質。這裡彷彿是奇異的磁場,似乎總可以攝選那些飄浮的東西而為深沉。青春的驕傲,浪漫的奇思,熱情的憧憬,因苦難和理性的浸淫而化為沉甸甸的思考。這好比一灣不斷傾瀉的長流水,前面的人走了,後面的人進來,除了學校的教職員,作為主體的學生是不斷更換的。奇妙的是,幾乎所有的北大人都承繼了北大的傳統性格,都懷一顆憂國憂民之心。
聖地的火種從未熄滅過。這一代人的吶喊和上一代人的吶喊相接,那是從中國苦難的地層深處呼嘯而來的撕心裂肺的沉鬱的風濤海浪。這近百年來無休止的抗爭,無不對著反科學反民主的惡勢力。但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奮鬥是在無邊的封建巨網中掙扎,當因襲的泥淖窒息了所有渴望並爭取自由的靈魂的時候,先覺者感到的,是西西弗斯似的悲涼。北大感染了世代的憂患,但似乎每一代的後來者,都不願承受風暴退後的沉寂。週末舞會有電子音樂伴隨著的熱烈的迪斯科,未名湖畔有情侶繾綣的身影,咖啡廳裡有悠揚的樂曲,學術沙龍裡有熱烈的論辯,自由講壇傳播著各式各樣的聲音,「經商熱」和「出國熱」一樣地侵襲著這片優雅的園林……
北大屬於中國社會。那些五彩的經商廣告背後滲透著總體的嘲謔,這顯然並非心甘情願。北大想借此說明,它的灑脫有著多樣的表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