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鐘聲燕園柳 第3章 初進燕園
    燕園的第一夜是迷濛的。只記得那日午夜時分,奔走了三個日夜的火車在前門車站停住了。下車,出站,便有北大的老師和同學在接我們。迷迷糊糊地上了車,迷迷糊糊地行進在去北大的西郊路上。夜很深,周圍很寧靜,這城市像在做夢。車子開進了校園,我已不記得那是哪一個校門了,只覺得是開進了一座密林之中。路是彎曲的,彎曲的路兩旁全是樹。樹被街燈照著,也是迷迷糊糊的。後來,車在一座宮殿式的大樓前停住了,人似乎也從夢中醒來,驚訝地望著周圍的一切,竟覺得是進了一個公園。

    燕園到了,我開始了北大的第一個夜晚。這座宮殿式的大樓是第一體育館,這是我們進校後的第一個住處。院系調整之後,學校擴大招生,原有西郊燕京大學舊園,雖然新建了好多辦公樓和宿舍,還是不能滿足需要。這一年新生到校,宿舍調整不過來,只好在體育館和教學樓等處臨時設點,安置新生。這在學校是權宜之計,在我們卻已是非常滿意了:能到北京,能進北京大學,能在北大有一個安身的床位,當日有的,就是發自內心的幸福感。

    第一體育館位於未名湖東岸,是燕大舊有的一座巍峨的建築。當年設計燕園的建築師很有眼光,他把整座燕京大學建成中國古典園林的樣子,建成了和周圍的三山五園皇家園林統一的風格,從而融在了一起。這座「一體」(我們對第一體育館的簡稱)也是如此,歇山式的大屋頂,灰瓦,紅柱,白牆,是典雅而莊嚴的皇家氣象。

    我是八月下旬從家鄉福州出發,一路上先是輪船,而後敞篷車,輾轉至江西上饒,坐上火車,折騰了差不多一周的時間才到北大。到京時,已感到了秋涼——那時的天氣比現在要冷得早。但住進了「一體」,躺在那臨時安置的雙層木床上,就有一種溫暖塌實的到家的感覺。從這一夜開始,先是上學,後來工作,我在燕園一住就是半個多世紀,再也沒動窩,這是始料不及的。這是緣分,更是天意!

    當學生的五年中,住處先後換過幾次。一體之後,好像還住過小膳廳。也是雙層的木床,木床一個挨一個地排滿了整座大廳。後來有了正式的宿舍,那就是十三齋——北大當年沿襲了燕京大學的習慣宿舍稱齋:德齋、才齋、均齋、備齋、體齋、健齋、全齋。新蓋的樓也叫齋,那就沒有當時那般的雅致了,按數字排列:一齋、二齋……我們住的是十三齋,還是上下鋪。以齋名樓的習慣,一直延續到「文革」,「文革」開始,大概以為這種叫法不革命,通通改叫「樓」

    了。連同「德、才、均、備、體、健、全」,也一律以數字排名,叫紅一樓、紅二樓……

    學校給我們配了個校工,我們喊他老宋。老宋當年大約四十光景,禿頭,性格幽默開朗。老宋的工作是給我們送信件、清理衛生。平時守門,冬天管拾掇爐子。我們和老宋結下了親密的友誼,他叫得出全齋數十人的所有名字,瞭解我們各人的性格脾氣。後來我留校工作了,還時有往來。

    大學一年級是在十三齋度過的。在這裡我度過了入京後的第一個新年和春節。溫暖而熱鬧的十三齋,建築簡陋,房間割斷,但上方不封頂,各個房間聲息相通。但是我們幾個班級相處得很好,能夠互相體諒,是一個集體大家庭。在十三齋期間,我們聽了游國恩、王力、魏建功、高名凱、朱德熙、朱家玉等各位先生的課,開始接受這些學術權威最初的啟蒙。

    大學一年級,我在老同學的引薦下參加了北大詩社,認識了張元勳、沈澤宜、李任、馬嘶、杜文堂、林昭等詩友。這些人中,有些又是後來《紅樓》編輯部的同事。當我們在北大開始新生活的時候,正是國內政治形勢活躍和鬆動的時候,「百花時代」給了我們以夢想,我們雄心勃勃地響應號召,向科學進軍,爭當先進班,爭做三好生,體育要過勞衛制的等級,等等。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年代。

    從秋天到冬天,大學生活的第一個學期結束了。留在記憶中的趣事也不少,記得初開學,魏建功先生給我們講音韻學,他找不到教室,遲到了幾分鐘。當他氣喘噓噓地來到教室,第一句話便是:「你們不要以為這是我的常態……」,他的「常態」引發了我們善意的笑。後來我自己當了教師,知道要守時,是從我們的前輩那裡學的。

    冬天是期末考試的季節。那時北大是以蘇聯、以莫斯科大學為榜樣,處處學習他們的做法,實行副博士制,實行五分制,以及口頭考試制,等等。印象最深的是口頭考試,現在回想起當年高名凱先生的《普通語言學概論》學期考試,還心有餘悸,簡直太可怕了——一間單獨的屋子,一張鋪著白布的桌子,高先生正襟危坐,我是考生,坐在他的對面,我們一對一。先是抽題,那天我抽的是「試論語言與思維的關係」,在關鍵之處我講不清楚,高先生一直啟發我。我出了一身汗。我知道,那五分是勉強給的。

    我在中學學的是英語,因為一邊倒地學習蘇聯,大一開始就統一地改學俄語。一個學期下來,居然也得了五分。俄語學了幾年,幾位俄語老師(記得其中有姚學吾老師)後來成了朋友,還有漂亮的金景淑老師,她是朝鮮族,我們都喜歡她,後來她去韓國定居,我們一直很惆悵。我的俄語成績不錯,都是五分,可是事過境遷,現在連字母都忘得乾乾淨淨了。倒是中學時學的英語,現在也還記得幾個單詞。

    除夕鐘聲在大飯廳響起來了,我度過了來北大的第一個年頭。那個夜晚我們在大飯廳徹夜狂歡,跳舞直至深夜。為了迎接新的一年,我還寫了一首詩:《一九五六年騎著駿馬飛奔而來》——

    在北京大學的未名湖畔

    我也聽見一九五六年的腳步在響

    雖然冰霜封凍著大地

    可是我的心卻燃燒得發燙

    祖國的每一天都不平凡

    新來的年度又是這樣的充滿陽光

    我要不虛度每一個有意義的時日

    像勤勞的工人農民那樣

    這是意氣如虹的年代,我們青春年少,不知憂患,惟有憧憬,我們享受著暴風雨到來之前的那一片春光燦爛。時間無情,此後不到一年光景,詩社散了,《紅樓》解體,上面提到的我的那些詩友,紛紛遭了厄運,他們經歷了無邊的苦難。我也沉重地告別了給我歡樂、也給我憂傷的歲月。

    2007年月12日於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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