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81章 卷三·綴章:寧府與曲府 (10)
    端午節後的第一個上午,早晨八點多鐘,清滆正手持一把噴壺走過迴廊,曲予把他叫住了。他們一前一後走進書房前面的小廳。曲予對頗為迷惑的清滆說:「我們應該像兄弟一樣,但事實上……怎麼說呢?只能說曲府耽擱了你的前程。時光變了,曲府也不是過去的曲府了。我與閔葵商量,你該有自己的日子了,該去過更自由的生活。」清滆聽得身上打顫,後來目光直直地看過來。曲予想轉過臉去,但對方硬是盯住他:「老爺,我清滆有什麼過錯嗎?」「不,恰恰相反,曲府應該永遠感激你。」「那為什麼要我離開?」「我已經說過了。清滆兄弟,請相信我和閔葵的好意,你不能一輩子這樣啊。」「閔葵?她也是這個意思?」曲予點點頭。清滆在小廳裡踱開了步子,接下去再也沒說一句話。

    第二天清滆開始收拾東西。曲予取來很大一筆錢。清滆跪下了,說:老爺不收回這筆錢就不起來。曲予略有嚴厲地說:「這是你半生的辛苦!你還要安置自己的日子呢!你也要我跪下嗎?」清滆哭了起來。他哭著把那一大筆錢收下。

    在曲予返回曲府的第二年,由他創辦的海濱小城惟一一所西醫院開始接納病人,並很快美名遠揚。這其實是整個半島地區最好的西醫院。都知道小城裡有了一個從西洋回來的老爺,此人仁厚開明,醫術高超,特別擅長眼疾。也就因為曲府和西醫院的雙重名聲,半島地區的大半名流都成了曲予的朋友。也就在事業一帆風順的第三年夏天,曲府接待了一位顯赫人物,這就是在省會身居要職的寧周義。當年的寧周義氣宇軒昂,穿一身淺色亞麻布服裝,走在炎熱的泥路上,卻顯得一塵不染。「一個多麼儒雅的人!」事後很久曲予還這樣對閔葵回憶說。他當時並不知道這就是大山裡的另一望族——寧府裡走出來的人物。

    曲予後來接待了又一位寧府裡的人,他就是寧珂了。這使曲予眼睛一亮:呵,寧家的人真是一個比一個英俊。當時的寧珂剛滿二十六歲,正在東部城市的一個錢莊裡為叔伯爺爺效力。他來曲府是暗中受托,來搭救一個人的。曲予把全部喜愛藏在心裡,只彬彬有禮地與之交談。當時的曲予小姐已是亭亭玉立,這曲府惟一的千金馬上就要過二十歲生日了。那一天上午她和一個叫小慧子的女僕在花園裡剪枝,讓寧珂遠遠地看到了一個頎長的身影。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寧珂來海濱小城的次數開始多起來了。曲府裡所有的人都喜歡這個年輕人,特別是閔葵和曲予,她們在用特別的目光看他。曲予知道如果不發生其他變故,一切都將水到渠成。奇怪的是女兒的終身大事彷彿早已決定,無論是誰都無法變更。做父親的對此只有等待中的一絲欣慰,而沒有什麼特別的興奮。午夜裡,突然有深長的悲哀襲來,讓他打了個寒戰。他推了被子坐起,久久地看著夜色,嚇了閔葵一跳。

    事實上寧珂與曲予當時並沒有走到一起,他們只從對方的眼睛中讀懂了什麼。那些話,那些致命的字眼,誰也沒有勇氣吐露。

    曲予極願幫助寧珂。因為受海北的朋友影響,他許久以來就站在了這一邊。海北那些人有的是當年****中結識的,有的是他們引見的。在海北生活的一段時間裡,這些人頻頻出入他和閔葵那間溫馨的小屋,對女主人的烹調手藝大加讚賞。他們回到海濱小城後仍然與那幫朋友保持了聯繫。而寧珂的到來,當然也與那一幫人有關。

    一個叫「飛腳」的地下交通員比寧珂早一步踏入了曲府,並成為曲予的忘年交。這個人據說有一個過人的本領,就是可以在半天的時間裡橫穿整個半島。這在那個年代簡直近乎一個傳奇,也讓「飛腳」本人自豪。只是沒人親眼見他飛馳在平原和山區的模樣:雙臂張開如翼,半是行走半是飛翔,人送外號「鳥人」。「鳥人」與曲予在一起時,除了神聊各地見聞,還不斷穿插一些玄妙的論述,讓曲府主人十分快意。因為「飛腳」與寧珂同屬一個陣營,所以免不了就一些內部事情相互協調——他們只是到了小城解放前夕才發生了摩擦,那時曲予堅決維護「飛腳」,而沒有支持自己的女婿。

    這對翁婿兩人來說都是極為痛苦的一段經歷,那時連閔葵都不知道該站在哪一邊更好。寧珂當時不僅警惕著「飛腳」,而且對岳父密切交往的許多人產生了疑慮。兩個人越來越難以談得攏了。此刻平原和山區的鬥爭已進入最激烈的階段,曲予當然無法超脫。他是革命營壘的堅定盟友,並為之付出了所有的熱情。

    但曲予仍然沒有親眼看到勝利的結局。在小城解放前夕,他倒在了城郊的一片高粱地裡。那是一次可恥的謀殺。從此海濱小城失去了自己最好的大夫、最儒雅的紳士、最富有的人,失去了一個最正派最博學的男人。

    閔葵她來自半島最北端,那是離小城一百多公里的鄉下,真正的窮鄉僻壤。她初來小城時有點發蒙。她早就沒了父親,母親和她一起住在親戚家。後來有人介紹她到城裡的富庶人家當丫環,就哭著出門來了。當時她只有十二三歲,挎著一個包袱,裡面是兩件補丁疊補丁的衣服。因為從小吃不飽穿不暖,身子格外纖細,人送外號「谷秸」。她離開故土,惟一高興的事就是把那個羞人的外號甩在身後了。

    她想不到會跨進這樣厚的一道門檻。多麼大的府第啊,讓人看一眼頭都發暈。領班說她的職責就是當太太的使喚人兒,端茶倒水,做些小零碎活兒。一點都不累,只是害怕。領班看過了她的破衣服,一抬手就扔進了一個盛雜物的木桶裡。她想哭,又忍住。裡外換上了新衣服,這之前還洗了澡,使用了香噴噴的肥皂。在讓人渾身濡紅的水蒸氣裡,她想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在這兒當牛當馬也願意啊。

    當時清滆比她只大幾歲,已在曲府生活了許久,舉手投足都像府裡的人。他的話很少,一雙大眼睛東瞥瞥西瞅瞅,讓閔葵覺得這是一個無所不知的人。閔葵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暗中問他,他不作答,但願意幫她。

    半年過去,閔葵像變了一個人。她胖了,皮膚有了光澤,臉色又紅又艷。太太說:「到底是年輕啊!我年輕時臉色也這樣。」她的身個卻沒有長高多少,這是最令人焦心的。她希望自己長太太那麼高,這樣就有力氣幹活了。她聽說多吃飯多運動就能增強骨骼發育,結果多方努力還是無濟於事。太太知道了她的憂慮,就說:「孩子,別折騰了,就這樣吧。你天生就是小骨骼的人,這樣也好。」她的一顆心怦怦跳,從心裡感激太太。不過同伴當中有人告訴,她長得非常勻稱,可愛極了。她暗中照過鏡子,發現自己真是變得不敢認了:臉龐比從老家來的時候亮多了,大辮子黑烏烏的。

    她忽略了自己的眼睛,這才是最不應該的:一雙眼睛睫毛長得有些過分,撲閃著讓人想起重瓣蜀葵;多麼深的兩個紫黑色水潭啊,又清又亮,裡面有無從察覺的漣漪;還有微微翹起的鼻子,它預示了頑皮而倔強的性格……她無聲無息地在府中來去,只為太太一人奔忙。有人說她是太太的寶貝,是太太穿在身上的貼身小棉襖。

    閔葵不知該怎樣侍奉女主人才好,在心裡不止一次說:讓我喊你一聲母親吧!我進府裡第二年生身母親去世了,從此你就是母親啊!平時,只要太太那雙溫熱的大手一挨近,她的一顆心就撲撲跳,因為真害怕在那一刻叫出來——那會十分冒昧的。

    她是在始料未及的情況下被少爺愛上了。這當然是後來的事。這之前她還感受到了另一雙注視的眼睛,只是不敢迎接。她不願多想,想多了臉上會發燒。「哎呀天啊,這就是曲府裡的事兒啊,我馬上就要慌死了!慌死了!」她把一切都壓在心中,只默默做事,跟太太學畫。太太高興了還教她一兩個字,但她總也記不住。太太有時候像撫摸暖手爐一樣捂捂她的腦殼,說:「年輕人火力真大,瞧多熱。」太太有時捏弄她的腦瓜、肩膀,拍打她,發出「嘖嘖」聲。她在心裡只對太太一個人親。

    閔葵不知該怎樣報答太太的恩情。她不敢說出那麼多的感激和愛,只默默的。有時她實在忍不住,就一下下親吻府中那幾隻頑皮的小貓。它們的小嘴潔淨無比,被親過了就不停地舔著嘴唇,一直盯著她看。「你們多麼可愛啊!你們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咪咪!」她抱起它們,像抱著自己未來的孩子。

    如果她在以後回顧自己的一生,一定會格外留戀初來曲府的幾年。那才是她安怡幸福的時光。那時她覺得府中潔白的玉蘭花都是為自己一個人開放的。後來就見到了少爺:一個穿了洋裝的男子,身材高高,不苟言笑,總是雙手插在褲兜裡走來走去。她萬萬想不到的是,毫無準備的大事情要在她與他之間發生。他竟然會這樣,老天,他什麼人沒見過啊,他居然伸手一指,挑中了我。「這就是命啊,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吧?」晚年閔葵就這樣詢問著,仰望著天空。

    初戀的幸福不必說了,但同時迎來的還有可怕的顛簸。好在巨大的希望一直沒有熄滅,它支撐著一個弱小的女人走下來。可是她怎麼也想不到的是,自己這一生的苦難才剛剛開始。沒有辦法,因為這真是上天的安排。她直到離開人世都這樣認為。她曾經在最後的時光裡設想過另一種選擇,另一個結局,但剛開了頭就打住了。她覺得連想一想都是罪過。

    清滆他那時很像年輕的和尚,光頭,沉默,無私無慾。曲府裡沒有誰讓他這副打扮,只是多年下來,覺得他就該是這個樣子。他身上一直穿了深色衣褲,人顯得幹練、嚴肅。他不笑,這就讓新來的人害怕。其實他是一個和藹的人,而且有些羞怯。許多人傳說他會武功,還說這功夫是從少林寺學來的。那是言過其實。從他被老爺收留下來,直到長成一米七八的大個子,離開曲府的時間從未超過兩天。他倒是喜歡一點拳腳,但那不過是自己比劃一下而已,為了健身增力,為了服侍老爺。這是一個忠誠的人,他的一生都屬於曲府。

    也許沒人能夠相信,一個人竟然可以沒有自己的私利。但清滆的確是這樣的人,老爺在世時忠於老爺,換了少爺執掌大院,他還是同樣的忠誠。更奇怪的是,他從小在曲府裡長大,老爺待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但他仍然能夠分毫不差地找到尊卑,一切合乎主僕禮法。可以說他是一個天生的僕人。他在曲府裡是這樣,離開了曲府也是這樣。

    老爺在世時曾讓他與曲予一塊兒進學堂。但經過一再督促,他只去過幾次,後來怎麼也不去了。他說最該好好識字的是少爺,自己會寫名字也就可以了。老爺日後又催促了幾遍,他說已經學會了管賬,還辟辟啪啪撥弄了算盤給老爺看。老爺嘖嘖稱奇,說好一個聰明的孩子。清滆說我在府裡有好多事情要做呢,這裡忙得實在離不開啊,反正既會寫名字又會算賬了,還要再學什麼呢?老爺拗他不過,只好作罷。清滆的確是個內心精細的人,他沒上幾天學,卻能認下許多字,還能勉強讀下皇歷來。但儘管如此,府裡的人大致還是把他看成文盲。

    在清滆十六七歲時,一個冬天,有人稟報太太,說快去看看吧,他大概癡了,光著身子在冰上走呢。老太太在迴廊拐角那兒往外望,一眼看到清滆只穿了一個短褲,渾身光著在花園小湖的冰蓋上跑動,還從砸開的冰窟中掬水往身上搓,直搓得熱氣騰騰。太太和丫環不敢近前,太太讓人去問,清滆回答是:洗冰澡。原來他從天一入秋就在冷水裡洗浴,一直堅持下來。除此而外他還要在清晨和黃昏練一陣子:一對石鎖被掄起來,當空耍出了花兒。人們都看到清滆身體長得越來越壯,肌肉凸起,一條條青筋都暴起來。

    他是曲府中最壯實的人,而閔葵則是最嬌弱的人。她用驚異的目光看著他,想說點什麼,可對方總是板著臉。有一天閔葵隨一個廚子去海港魚市買魚,事畢廚子返回,一轉身發現少了閔葵,放下手裡的魚就要去迎。正這時清滆過來了,兩個人就一起奔向海港。在魚市拐角那兒他找到了閔葵。原來她在賣絲線的攤子前耽擱了一下,心急的廚子就走遠了。她往回走時,一個臉上生疙瘩的穿香雲紗的男人目不轉睛盯著她,對旁邊的同夥說:「真好物件啊!」旁邊的人擠著眼笑。疙瘩臉湊到跟前,掏出一把瓜子給她,她轉身閃開。旁邊的人又笑,疙瘩臉就尾隨著走了一段路。閔葵捂著耳朵跑起來,疙瘩臉就大聲喊叫,一次次擋住去路。

    清滆趕到時,閔葵正捂著耳朵。他把閔葵藏到身後。疙瘩臉和三兩個嬉皮笑臉的人圍過來。他們向他吵了幾句,清滆一聲不吭。他們又喊什麼,他還是不吭。「把這個啞巴推一邊去。」疙瘩臉說。幾個人往上湊,清滆就護著閔葵退開,找個機會拉上她就跑。「咦,就這麼走了?」他們聲聲嚷叫,窮追不捨。清滆索性站下。疙瘩臉伸手指點著,還從腰間掏出了一副鐵鞭。清滆閉了閉眼。鐵鞭發出「忽悠忽悠」的聲音。對方逼近了,清滆突然一伸手攥住了鐵鞭,接上猛地一扯,一腳,把疙瘩臉踢中了。另幾個傢伙上來援手,都被清滆打得青頭烏面。鐵鞭扔在地上,清滆彎腰去撿,疙瘩臉和幾個傢伙撒腿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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