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閔葵叫清滆「哥哥」了,清滆總是甕聲甕氣應一聲。又是三年過去,清滆長得更壯,胡楂更黑。有一天閔葵端了一大盆瑞香,累得呼呼喘,旁邊一隻大手一下就托了過去。是清滆。讓閔葵驚訝的是,清滆的另一隻手裡還提了一大桶水呢。她想去接下那桶水,人家卻閃開了。他先把水放到缸邊,然後又把那盆瑞香端端正正放到了案几上。「多麼香,多麼好的花啊。」清滆搓著手說。閔葵一下呆住了,因為這是她聽到的最出乎意料的一句話——她從來沒有聽到這個人用這麼親切的語氣說話——以前他的口中頂多發出「好」、「對」、「是啦」幾個字。當她轉臉看他時,正好迎上了一雙深切的目光。她甚至聽到了它們相撞那一刻歡快而羞慚的聲音。清滆很快把臉轉到一邊,她還想說點什麼,但對方飛快走開了,頭也沒回。
閔葵那天慌得難以支持。太太看出了什麼,問怎麼了?她說頭痛呢。她不得已才撒了謊。從此閔葵總覺得有一雙深深的目光在追隨自己,它們從夜色、從花園,從一切的角落裡延伸出來。但是當她用心去尋找這雙目光時,卻連個影子也不見。偶爾看到清滆走過,閔葵就慌亂,但對方頭也不抬就過去了。
這就是清滆在那年春天的特別經歷。但沒有多久,也就是幾個月之後吧,就發生了老太太用木槌擊破閔葵腦殼的事。整個事件讓清滆覺得有五雷轟頂之感。但表面上看他這兒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像過去一樣勤快地做著一切,洗冷水浴,在清晨和黃昏時分練那一對石鎖。
後來就是閔葵和少爺的出逃。消息傳來的第二天,府裡的人都發現清滆的臉色發青,手上包了紗布:問他怎麼了?他說是不小心碰傷了。真實情況是他一夜未眠,早晨又在石鎖上狠狠擊了一拳。
老爺和太太過世了,新的主人回到了曲府。「太太,」他低頭輕聲呼叫。閔葵在第一年裡沒有應過一聲。「太太,」他總是這樣叫著。不知過了多久,閔葵終於能夠回一聲了。
後來曲予提出了讓清滆成家立業的事。這又一次讓他全身顫慄。
然而他沒有其他選擇,既是曲府的人,從靈魂到肉體都是,也就不可能違抗這裡的老爺。他只是不知如何處置老爺交給的這一大筆錢。回老家去嗎?他沒有老家——他從小流浪,已經不記得哪裡才是出生地。他只在心裡認定自己就是這座海濱小城的人。但他無法留在城裡,他害怕一抬眼就看到那幢顯赫的建築。於是他一直向北,走出了城郊,也還是向北。
在這個秋天,他來到了城郊東北部那片莽野。這裡只有稀稀疏疏的村莊,到處都是林木和荒草——再往北就能聽到撲撲的海浪了。他盤算了許久,回望著遠處的小城,終於在心裡做了個決定。
這個秋末他買下了一片荒地,搭了一座茅屋,一有時間就在屋子前後植些果樹。可是他手裡的一大筆錢才花掉了一個零頭。他把餘下的錢裝在了一個瓦罐裡,然後埋在了院角的一棵桃樹下。
淑嫂她是曲府的一個遠房親戚。她的男人十三歲即去了海參崴,頭幾年還有消息,偶爾往回寄錢,後來就一點音訊也沒有了。這在當年的半島地區沒有什麼稀罕,那裡的人把江南視為畏途,卻慣於往北闖蕩,近一些是到海北的幾座城市,再往北,也就到了海參崴。那座城市上的半島人多得不得了。同時,一些白俄由海參崴中轉,一批批來到了半島。這邊的人已經對街上搖晃的「老毛子」習以為常了。那些長得金髮碧眼的男女在集市上買東西,賣主以為他們聽不懂當地話,就開一些過火的玩笑,想不到立即遭到反駁和譏諷。他們操著地道的半島話,還夾雜一些土語俚語:原來這些人從三兩歲就跟隨父母漂洋過海了。這種雙向移民活動一直延續到1930年左右,淑嫂的小丈夫不過是趕了個尾聲。他當時是跟叔父走開的,後來大概因為世道大亂,回不來了。
淑嫂與閔葵的年紀差不多,比閔葵進曲府的時間還要晚幾年。她們兩人以姐妹相稱。淑嫂極少提到自己的丈夫,在她眼裡那個人只是個孩子。因為分手時他就是個又黃又瘦、頭上有一撮濃髮的頑皮鬼,臨走還跟她吵了一架。她比他大不了幾歲,可懂的事情卻多了許多。她那天眼淚汪汪去碼頭上送行,眼瞅著一個小丈夫無情無意地走了。
在曲府待久了,她就把這裡當成了真正的家。婆家的人以前來過幾次,後來出洋的人沒了音訊,他們大概自覺沒臉,也就不管淑嫂了。老太太在世時待淑嫂不薄,暗裡常常為她歎息。多好的一個姑娘,高挑個,白皮膚,大眼水靈靈的,可惜是個寡婦命。男人沒了消息,死活不知,可她仍舊是他的人,不能重新找主兒。這是做女人的規矩。
老太太過世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由淑嫂料理府中事情,這樣一直到曲予和閔葵歸來。不久閔葵懷孕,淑嫂又忙了,要陪閔葵,要吩咐人做府裡雜事,還要代閔葵管起一筆筆賬目。府裡的日常開銷,很繁瑣的一些事情,她都打理得有條不紊。除了府內的勞碌,有一段時間她還要去醫院做護理,因為戰爭開始了,醫院每個星期都要接受一批傷員,人手突然吃緊了。
她在去醫院之前與曲予還是清清白白的,儘管她對這個男人一直欽敬愛慕。整個曲府中最讓她不能安靜的就是這個男人了,可她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吐露心曲。那一次因為不慎受傷——很麻煩的玻璃割傷,一些破碎的碴兒要用鑷子一點點弄出,從胸脯和肩膀幾處做起;而且很不巧,那天要由曲予親自來做。結果是,不得已裸開的軀體散射出一束潔白的光,一下把疲憊不堪的曲予院長刺傷了。
那些日夜不停的救治、一批接一批的傷員,讓曲予一連十幾天待在醫院裡,幾乎沒有一夜充足的睡眠。所有人都看到院長頭髮蓬亂,面色發青,兩眼佈滿了血絲。這種情形在十多年裡是從未看到的。淑嫂心痛得暗中流下了眼淚。只有哭過了才好受一些,不然的話她會發瘋的。
曲予事後還感到驚訝的是,儘管自己與淑嫂在曲府生活了這麼多年,可是最少知曉的就是她了。他對一個女人的忠貞與溫柔、纏綿和羞澀,還有通體沒有一絲瑕疵的肉體,都大大吃了一驚。那一刻,他的一絲愧疚也被淹沒了,因為沒有任何力量能支撐他站起來,他竟然與之無法分離。他們那一次沒有說一句話,後來也是一樣。但他們彼此都知道今生是不可分開了。
淑嫂事後不敢對閔葵隱瞞什麼。閔葵的痛苦深不見底,對淑嫂的憐憫也深不見底。她說:「誰知道呢,也許這就是命啊,妹妹!」她們有一刻是抱在一起的,那時彼此痛惜。淑嫂要收拾東西離去,最終是閔葵阻攔了她。接下去兩人又哭。哭過之後,淑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們經過一場推心置腹的交談,贏回的是長久的安寧、一種夾帶苦味的幸福。閔葵與淑嫂之間算得上無微不至地關切和牽掛,相互安慰和鼓勵,在那個多事之秋誰也離不開誰了。她們一起讀書、呵護曲予,一起商量府裡的事情。因為曲予越來越多地捲入外面一些紛爭,已經無暇顧及日常事務,這樣直到可怕的一天——曲予遭到埋伏。那是最卑鄙的一次謀殺。
閔葵儘管生不如死,但她不能撇下偌大一個曲府,還有女兒曲予。
淑嫂則找不到更多活下去的理由,她雖然設法掙脫那個結局,但用盡了所有力氣仍未成功。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她摸到了曲予生前過夜的那個房間,一直依偎了許久許久,然後開始告別。
她使用了一根白綾。
曲予就因為她,半島上兩個顯赫的家族才連結在一起。這種結合如果早上一百年也許會帶來真正的輝煌和榮耀。可惜這場熱戀來得太晚了,結果只成為走向結局的一個安慰、一個又甜蜜又苦澀的插曲。當最後的時刻,寧府與曲府伴隨著戰爭的硝煙一起消逝了時,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各自代表自己的家族,在同一座屋簷下艱難度日。
這許多年裡,沒有一個寧姓或曲姓的人去看望過他們。真的消逝了,關於兩個府第的神話完全破滅了——再過許多年,有人會認為它們是否真的存在過還是一個問題呢。
曲予和寧珂後來在荒原茅屋裡頑強地活著,掙扎著,好像就為了以此證明:過去的一切都並非妄談。如果他們也從荒原上消失了,那麼一段歷史也許真的不復存在。
曲予五官長得像母親,身材則像父親,整個人高爽、美麗。從背影上看她又有點像淑嫂,只有離得近了才會發現她們之間的區別有多大:淑嫂是典型的半島女子,體態豐潤,面容姣好,極其溫良賢淑;曲予端莊的面龐蘊藏了某種銳利,神色明亮,眼睛稍凹,肩是平的,或許閃現一點異族人的風韻。雖然從血脈上無可考證,但這個特徵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得更為顯著,有人說年近六十的曲予——那個晚年淒苦的茅屋主人——眼睛更凹了,還多少有點鷹鉤鼻子的模樣。
曲予的命運與曲府和寧府的遭際緊密相連。她在二十年以前是一位真正的「小姐」,身邊有僕人,一切不必自己操心,只需好好讀書,滋生和體味與生俱來的那份高貴。那時她撒嬌不多,儘管身邊有母親父親,還有淑嫂。後者才是她長長依戀的人,因為她發現淑嫂比母親還要寵愛自己。
當然是寧珂改變了她的一生。他讓她知道了以前的生活是多麼平淡無奇,多麼缺波少瀾。他們走到了一起,命運中卻有這麼多別離和等待。她一人苦守,忐忑不安沒有盡頭。有時她想:也許自己找到的是一塊真正的金子,隨時都會被貪婪的雙手搶掠一空。她想像自己一生都要像個女俠一樣去守護,最後卻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纖弱。
她從寧珂那兒得知了公爹的傳奇故事。那個未曾謀面的人引起了她的陣陣好奇。那個騎在大紅馬上馳騁的形象使她不再忘懷。每逢寧珂離家的日子,她總是想像兒子也像父親一樣,正騎在一匹大馬上奔馳。當然她擔心丈夫的命運也是如此:莫名其妙地走失。
隨著父親的去世、淑嫂的離開,還有清滆與曲府的分手、一些人的失蹤,曲予再也不存奢望了。她要迎接更為冷酷的結局,並且做好了承擔的準備。她看著越來越瘦小、然而面色更加趨於坦然平靜的母親,覺得這真是曲府裡的一個奇跡啊。她暗中為母親祈禱。
那個更加不幸的結局如期而至:寧珂被捕了。
曲府大院變得空空蕩蕩。母女兩個要應付一切:來府中搜查的人,沒收部分物品的人,徵用房屋的人。這些人當中有許多曾是寧珂的部下,現在卻個個神色冷肅。這期間曲予與母親有過一次對話——夜間睡不著,她問母親:「不是勝利了嗎?」母親答:「勝利了;不過我們家失敗了。」
風聲越來越緊,海濱小城已經不宜再待下去。正好這時傳來一個訊息:那一年清滆出了曲府,就在城北的那片荒野上築了個小小茅屋。曲予與母親合計了一下,立即決定去荒原找清滆。
她們日夜不停地收拾一些雜物,然後又悄悄雇來一輛馬車。
黎明之前,當全城人還在熟睡之時,母女倆乘一輛馬車離開了。
小慧子如果說她是閔葵的孩子,一定不會有人懷疑。她也是那麼嬌小,也是忽閃著一雙烏黑的眼睛。只要保留了閔葵年輕時印象的,都會說小慧子像極了。也許出於對老太太的懷念和模仿,當年有人把這個可憐巴巴的孤女領給閔葵時,她馬上就決定收留下來。從此曲府裡就有了這個「小不點兒」。此時的閔葵已經是府裡的「太太」了,而小慧子也差不多成了當年閔葵的角色。曲予當年只有十幾歲,小慧子正好伴她玩耍。曲予後來上的是全城最好的學堂,她一回家就鑽進書房裡,小慧子也常常被小姐拉進光線陰暗的書房裡。小姐的嚴厲是裝出來的,小慧子只咿咿呀呀讀上一會兒就溜掉了。
小慧子還跟曲予學著演戲。小姐在學堂與同學們排練話劇,有聲有色的表演曾讓前去觀看的曲予激動不已,他甚至在台下盤算女兒的演藝生涯了。後來是一個偶然事故才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那是發生在初夏演出隊裡的事,起因是一名中年教師追隨演出隊在城鄉各處轉悠,竟然不回學校不回家。他癡癡迷迷看著台上,完全被曲予迷住了。有一天演員剛要卸裝,中年男子突然闖到了後台,一下把曲予扯到了旁邊,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曲予於是明白了女兒有多麼危險,明白了演藝生涯有多麼不適合她。
曲予退出了學生演出隊,有時就在府內做起功夫來。她把一招一式教給小慧子,兩個人雖然演不了成本的戲,但一些片段還是被她們認認真真排練下來。她們要在府中演出了,閔葵和曲予高興地放下手邊的事情,並讓府裡所有人都來觀看。
有一次曲予的那個朋友「飛腳」正好來了,也坐在那兒看起來。她們認真演下來,一點不像在家裡,而是十分正規的演出:化了妝、穿了講究的戲服。「飛腳」看得走了神,一會兒又不停地咳嗽。由於太專注,旁邊的人都看出了「飛腳」五官上的一個小毛病:輕微的鬥雞眼。淑嫂當時只一瞥就看出來了,還發現這個人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