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晚年安詳幸福,這是指老爺的心從海北和江南的生意上收回的頭幾年。自從她揮動木槌打破了那個叫閔葵的女僕的頭顱,幸福時光即隨之完結。那一天到來時,儘管老爺正為兒子的事情憤懣難消,面對女僕流淌一地的鮮血也還是受到了深深的震動。他開始有些不信,因為夫人連一隻雞都不忍宰殺,並且一直對下人體貼入微。他看過了昏迷的閔葵又看夫人,見她手撫暖手爐端坐,深長的鼻中溝一動一動,雙唇還像過去那樣紅潤。夫人六十多歲了,可頭髮還是黑的,臉上少有皺紋。這使老爺更加相信那個推測了。
那是一個冰雪天,閔葵去野外時突然發現了一棵桃樹:尖梢上有一枚鮮紅的桃子。「這該不是傳說中的仙桃吧?」她在心裡驚呼一句,心怦怦跳。這樣的季節,又是冰天雪地,那枚桃子卻紅得逼人。她小心翼翼摘下,一路揣在懷中,一進府中就喊太太。太太吃了這枚桃子,說味道鮮極了。太太撫摸閔葵,覺得她隨處都像個娃娃。太太驚異的是以前怎麼就從來沒有發現這一點?她捏弄閔葵的手和胳膊,還按了按那個圓圓的腦殼,試了試皮肉厚不厚。她喜歡這樣做。閔葵流出了眼淚。她暗中咬了一下老夫人的衣襟,離開了。她在心中一直把太太當成母親的。
太太真的有點返老還童了。她夜間向老爺敘說自己身體的變化:頭上銀絲減少,而且變得更加密緻;皮膚有了光澤,嘴唇愈加紅潤。老爺驚異於近在眼前的事實,又一次手持燈火好好看了一遍妻子的軀體,結論是:她在一年多的時間裡至少減去了十歲。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太太動用了那把洗衣槌。從打擊的部位、使用的力氣來看,老爺知道夫人是要一棒子結果了這條小命的。
曲予一個人如果在誕生之前知曉自己的命運,必要恐懼,必要拒絕來到人間。曲予一生都在感悟自己,一生都深陷迷茫——只在最後的時刻,仰躺在潮濕的泥土上,聽著高粱地裡愈來愈遠的馬蹄聲,才漸漸接近了那個謎底。
少年時代從學堂回到曲府,他從未覺得這長長的迴廊、精緻的花園,還有這府中的男女僕人有什麼怪異,覺得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從來如此的。府中有幾個比他小一些的丫環,比如閔葵她們,一個個畏首畏尾的樣子,倒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他想和她們在園中玩一種「跳城」的遊戲,她們都躲開了。他試圖教閔葵識一些字,對方也搖頭。後來他發現閔葵只跟老太太在一起:母親作畫她就研墨,有時母親還手把手教她在宣紙上添一兩筆。
年紀稍大一些,曲予被送到大城市讀書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向他敞開時,他偶爾會忘記曲府。每每想起老家,他卻懷疑自己最終是否還會返回。他甚至參加過一兩次****,結識了幾個影響自己一生的人。越是後來,越是不想再回曲府。他發現與父親很難談得攏。母親依然如故,一絲不苟地打扮自己,整個府中的肅穆氣氛有一多半是從她身上瀰散出來的,籠罩了每一個角落。他無法忘記從小在母親身邊依偎的感覺,儘管長成了一個挺拔如白楊的小伙子,也還要時不時地貼近她一會兒。母親像撫摸一件珍愛的珠寶那樣把他牽住,問他分別以來的一些事情。他想告訴一些最激動人心的場面,還有他那幾個奮不顧身、熱烈求索的同窗,但發現母親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孩子,瞧你衣服上沾這麼多土,你鑽到哪裡去了啊?」「我在書房裡的。」母親端量他:「那怎麼會這麼髒啊?」「我在翻找一些角落。」母親拍打他:「千萬莫要迷了眼睛,孩子。」有時他要與男僕清滆一起做點力氣活,母親就沉下聲音:「孩子,那是下人做的,你該把心放到別處。」可是曲予覺得與清滆在一起幹活,如把冬天用的木炭從土中挖出,把一些蔬菜放進一個又深又濕的地窖裡,真是無比有趣!
就是在母親身邊徘徊時,他第一次注意到了閔葵。「天哪,她不聲不響長成了這樣!」他在心中驚歎。那一夜他失眠了。他竟然無法忘記她的模樣。後來好多天,他都在心中默默複製她的樣子:圓圓的腦殼,稍稍翹一點的鼻子,不大的身量;特別是那雙又亮又大、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她像什麼呢?他想來想去,心裡就有了一個再親暱不過的比喻:一隻小鵪鶉。「我有了多麼可怕的渴望啊,大概要一輩子藏在心裡了。」他一遍遍叮囑自己,從此不敢再到母親的屋子,因為他害怕,害怕母親那雙洞察一切的目光。
老爺正在無聲無響地計劃兒子的事情。他正讀「安德烈氏」的故事,疊起的書放在大圈椅子旁的卷邊木几上,「我們家也該有一個人出洋了。戰家花園先走一步,我的孩子不能耽擱了。」曲予如果早上幾個月、幾天,聽到這番話會深表贊同,甚至還會欣喜若狂。但現在就不同了。他現在有了一個無法放棄、無法割捨的什麼橫在心上。幾天來他試著背誦一些詩章;還有,與清滆一起去園子裡做活——可惜怎樣都不能遺忘。面對老爺一個沉沉的決定,他一時無語。「你聽到了嗎?」「我,不太喜歡『安德烈氏』。」老爺拍了一下扶手:「呔。」他慌亂中知道答非所問,立刻上前一步:「父親,我,我是說出洋的事不急的。讓我把眼前的學業修好,我會按您的吩咐去做。」老爺鼻子裡一吭,揮揮手。
曲予不再像剛剛回到曲府那樣,焦慮地等待一些朋友的消息。他灼熱的心思只因一個小巧的女人滋生。他鼓勵自己產生一些膽大妄為的想法,比如在她經常出入的門邊擋住去路,然後堅決而突兀地說出一切;或者乾脆修一封工整的情書,讓一個僕人送到她的手中。打算頗多,最後卻被自己一一否決。他發現自己眼睛充血,嘴唇上一層層脫皮,手足都有些發燙。「這樣當然不行,這是可笑的。」他像對朋友說出了一個判斷那樣,乾脆地揮了揮手。為使自己不再改變主意,就於當天下午乾淨利落地完成了一件繁重的任務:攔住閔葵,說出一切。
閔葵傻在了那兒,先是害怕,然後是不可變更的回絕口氣。但他像被預先告知了一個結局,只滿懷信心地重複著那幾句話。
從此他再也無法安靜和沉著。閔葵的膽子太小了,他總是不失時機地幫助她,要打消她全部的疑慮和不安。「這是可能的嗎?一個女僕嫁給這座百年老宅的少爺?」所有疑問都被他解答了。他告訴她這是一個前所未聞的時代,我們的全部驚慌失措都緣於那個簡單的事實:從未打開眼前的窗,沒能望望遠處的世界——遠處發生了什麼?在一簇簇翻騰的高卷雲後面,正有隆隆的雷聲呢。一切都不再一樣了,一切都不是我們在曲府中感受和看到的樣子,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所以」——曲予抓緊她又小又糙的手,「我們的主意堅定下來,就會改變一切。」「一切?」「是的,一切。」
他們長時間待在一個又小又悶的屋子裡,這兒就是閔葵的房間。他們挨近了,她靠在他的胸前,一下下親吻學生裝上那枚珵亮的銅扣子。他不得不把她托起來,以便讓她能夠親吻到下巴以上的部分。她親了,哭了。「怕嗎?」「不,我是第一次。像做夢。」「不是做夢,再真實不過了。」「嗯。你的個子真高。」「那我就把你舉起來。」「不,讓我蹺起腳來好了。」
就像一個受過新式教育的青年人那樣,他大大方方與母親講了自己的愛慕、兩人作出的決定。老太太深長的鼻中溝動了動,一時無語。他借口看望老爺,實際上是慌慌跑開了。他們再也不敢堂皇地到府中的其他地方去了。可是在小屋中待了一會兒,外面就有人喊閔葵:「該給太太上茶了。」少爺很快也被清滆叫到了父親的屋裡,老爺的打扮讓他一見面就吃了一驚:一件有暗色花紋的綢布長衫,頭頂是久已不戴的瓜皮帽;一杯茶早已涼了,手裡是一對石頭圓球。父親盯了他一眼,不屑地移開了目光。「父親,」對方像沒有聽到。他又叫了一聲,父親看也不看,只揮揮手說:「走開吧,無用的東西。」
那種輕藐會讓曲予記一輩子。父親如果僅僅是失望倒也好多了,可是他對惟一的兒子所表達的僅僅是一種厭惡。曲予有些驚懼,回到自己房間裡才漸漸想過來:自己並沒有做下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啊,只不過是戀愛了,愛上了一個人。父親的厭棄仍然是「主人」對「下人」的那番心境,是受一個隱晦曲折的曲府邏輯驅使。他突然明白了:父親仍舊是一個深宅大院裡的老爺,這樣的老爺並沒有因為喜歡一本新小說、喝一杯濃濃的咖啡,因為使用抽水馬桶和皮革沙發之類而改變什麼。現在的所有問題集中到一點就是——要麼屈從,要麼背叛。
也就在曲予痛苦徘徊的時刻,老太太揮動了那把木槌。曲予趕去時,閔葵因大量失血已昏迷過去。她的頭髮被剪去了大半,躺在那兒,頭上厚厚的紗布像是一團壓頂的雪。他心疼得渾身顫抖,異常悲憤——在她床前沉默的一會兒,一個鐵樣的決心在胸間生成了。
曲予與傷口剛剛癒合的閔葵偷偷乘客輪去了海北。這次出逃安排得極為周密,事先沒有走漏一點風聲。這還要感謝那個與老爺交情篤深的船長,這一次他竟然援助了兩個年輕人。當曲府老爺和太太發現兩人一齊消失了時,驚得臉色都變了。他們暫時無從判斷兩個人的行蹤——最初以為是去了他讀書的那座城市,半年之後才從生意人口中得知兩個人去了海北。
曲予在海北期間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這是因為他對大海對面的那座府第完全失去了希望。他不止一次告訴小妻子:我們再也不會回到那裡了。為了謀生,他在當地一家荷蘭人開的診所裡學醫,其餘時間幫閔葵補習文化,以便讓她在不久的將來進入一所女子學堂。當時即便在海北這樣的大城市也沒有像樣的西醫,所以荷蘭人的診所頗受歡迎。這兒特別擅長眼科,這也讓曲予高興。他曾對閔葵說:「再也沒有比眼睛更重要的器官了。」幾年內曲予技藝長進很快,荷蘭人對他非常賞識。又是兩年過去,荷蘭人要回國了,他想讓曲予去國內的一所醫學院。閔葵鼓勵了丈夫。
曲予離開了三年。他行前盡可能為她安排好一切,讓她進了企盼已久的那所女子學堂。三年啊,讓閔葵望眼欲穿。三年裡一點聲音都沒有,倒是先後傳來了大海另一邊的消息:老爺去世了;一年之後太太也離開了人間。這些消息使閔葵哭了很久。她記起了老夫人的全部好處:夫人就是自己的再生母親啊,曾經像對待親女兒那樣對待自己。閔葵頭上早就結了一個大疤,一點也不疼了。她不再恨那個人,她甚至想這是母親對孩子最嚴厲的管教。她寧可相信老人在憤怒的那一刻手足無措,不知怎麼就打在了致命處。她既然揀回了一條命,於是就忘不了老夫人的模樣,忘不了那一杯茶、那個精緻的暖手爐。「太太,您該帶我一起走啊,我會在那邊為您端茶的。」一句話出口,趕緊掩上了嘴巴。她又想起了即將歸來的丈夫,她可不願將他一個人遺在海北。
曲予終於回來了。閔葵可以向他流利地讀出一段國文,而他則時不時地將荷蘭語混雜進來,惹得兩人一起大笑。丈夫歸來第二個星期,閔葵有一天眼圈突然紅了,她望著海的那一邊、那個大宅院的方向咕噥了一句:「也許我們該回去了。」曲予這才知道兩位老人已經去世。
他當時緊緊攥著小妻子的手,咬著牙關。
他們就趕在玉蘭花開放的季節返回了曲府。府裡一片蕭索,沉靜無聲。一些僕人走掉了,一些還在。那個忠心耿耿的清滆和遠房親戚淑嫂一起迎接了他們。大家都流出了淚水。
「老爺,茶放在這裡了。」清滆退著離開,曲予把他喊住了:「再不要叫我『老爺』,就喊我『先生』吧!」「是的,老爺。」他應一聲走開。曲予後來又糾正了五六次,收穫甚微。他回憶這個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人,奇怪的是很多往事都記不起來。府中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老老爺在世時收留的一位遺孤,像親生兒子一樣在老老爺身邊長大。不同的是他沒有去外面上學堂,只做了曲府的領班。曲予歸來之後才發現一個觸目的現實:為了服侍曲府,年長自己一兩歲的清滆竟然還沒有婚配。
曲予讓閔葵問一下清滆的終身大事——或者乾脆由她操辦一下?誰知剛才還笑吟吟聽他說話的妻子立刻變了臉色:「這是你們男人之間的事,這事還是你去說——要不就找淑嫂吧。」曲予瞥了一眼滿臉紅漲的閔葵,知道清滆的事情只有自己出面解決了。
曲予直接提出了婚配問題,誰知這在清滆那裡竟引起了劇烈的反應。他慌得差點跑掉,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口吃起來:「我這、這不急——這不能的。」「為什麼?」「我一輩子就侍候老爺了。」「可你總得成個家啊。」「不,我一個人更好。」清滆青青的頭皮總是刮那麼乾淨,這使曲予看出他這一刻連頭頂也開始發紅。曲予大惑不解。在他無聲地離去時,曲予心裡開始難過起來。曲予在想一個為曲府貢獻一生的人應該獲得怎樣的酬謝;還有,曲府無權擁有一個奉獻終生的奴隸,無論曲府曾經怎樣幫助過這個人。
一連三天,曲予都在想清滆的事情。第四天上,他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閔葵。閔葵一聲不響,一直望著窗外。曲予走近了才發現妻子珠淚滿臉。「你同意我的決定嗎?」閔葵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