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這裡說的「老爺」是曲貞的孫子。也就從他開始,曲府裡的人物才在族史中變得更加清晰和可信。而曲貞父子多少都有點模糊不清,只能更多地依賴傳說。到了老爺這兒,一座曲府才無可置疑地矗立在海邊小城裡,從此這個府第的一切才備受關注。有人曾比較過平原上的兩個富豪——戰家花園和曲府——哪一個更為顯赫?從記載上看,戰家花園出過京官,興盛的時間更早一些;而到了曲府老爺這一茬,兩家好像就難分伯仲了;再到後來,也許曲府的底氣還要更足一些呢。戰家花園名聲低落,主要是因為幾個男人遠走他鄉,甚至去了大洋彼岸;而曲府的後人都把功夫用在海北或江南的幾個城市,有切近的業績。
就從老爺這一代開始,曲府走入了鼎盛期。這個時期只有大山裡的寧府聲望依舊,但那裡的基業實際上已經一分為三:因為「雞蛋不放在一個籃子裡」,寧府深居大山,雖然經受幾番風雨,卻仍然屹立著。曲府老爺是個極有城府的人,少言寡語,謀事穩妥,審時度勢不失一著。他在五十歲之前即將城裡的產業整飭完畢,處置了本來就不多的地產,可愈加專心於城裡的事業。
從前的曲府是百分之百的中式建築,內部修飾更是古香古色。到了老爺手中,他試圖改變一下。他畢竟見多識廣,領悟一些洋人技巧,對抽水馬桶和沙發之類十分讚賞。所以在後來的曲府可以看到中西合璧式的設置,家居裝飾既有硬木桌椅,又有皮面沙發;有傳統古玩字畫,又有新購的西洋油畫。老爺五十歲以後甚至讀起了翻譯小說,口中常常咕噥:「安德烈氏……」
老爺活到這把年紀似乎更為曉悟人生奧秘,從此不再苦苦奔波,海北江南的事業只讓別人打理,自己把大半時間都用在這座海濱小城,熱心於改造年代久遠的曲府。他開始重視它的下水系統,一口氣整治了半年才稍稍滿意。原來的廳堂擺設如此老舊,拙笨土氣,以前竟從未發覺……一切都花去了他不少時光。一年折騰過去,府裡的人都鬆了一口氣。老爺從此真的足不出戶,除了每日裡讀讀書、打打太極拳,再就是逗弄園中的幾種動物。他親手把府中的書房擴大了二三倍,所有最新印出的書籍必須及時納入。他好像對生意事項愈加厭煩,一本本賬目都翻得潦草,有時甚至推給下人。太太不放心,但從來不敢多問。
太太最幸福的時刻就是聽男人講一段西洋故事,或看他在宣紙上用功:大字寫得越來越多,儘管別人都說有個模樣了,本人卻極不滿意。他讓夫人學梅和蘭,讓丫環們學古琴。一杯清茶是他的最愛,每逢陰雨天裡還要喝一杯咖啡。「這物件屬於燥品。」老爺指著咖啡說。誰也不知道他的依據是什麼。他認為只有在水中舒展如新的綠葉才是滋養陰氣、含蓄安靜的東西,能讓人坐下來品咂光陰。與咖啡的道理一樣,他覺得西洋書籍、器具,如皮面沙發之類,都是「燥品」。由於曲府地處海濱,裡面添置一些「燥品」當是必不可少的。老爺由此得出的一個結論就是:曲府之所以許多人面容不舒,腰腿有疾,主要原因就是陰冷有餘,濕氣太重,缺少平衡陰濕的「燥品」。所以他才要疏下水、開窗戶,一口氣搗爛了二十多扇又窄又小的木格子窗,讓木匠換上了光明大亮的玻璃洋窗。
有了咖啡,老爺幾乎不再吃曲府常備的一些藥丸。這些丸子都是太太信奉的一位老郎中搓成的,據說可以防寒濕,讓人不長骨刺。曲府裡的上一代起碼有三四個人為骨刺困擾,本來是五臟六腑都還健康,只因骨刺作祟,萎縮頹喪日甚一日,最後整個人都垮下來。種種弊端在老爺這裡化繁為簡,一句「陰濕」,所有的毛病都打發了。老爺的見解是一回事,曲府裡嶄新的氣象又是一回事:所有人都發現府裡到處變得明亮了,而且廊裡廳堂,時不時飄出好聞的咖啡香氣。去過曲府的客人都說:那就是不一樣啊,府裡有了「闊匪」!開始這樣說時,外面的人還以為是府中召來了一個手腳大方、氣度非凡的怪異人物,後來才知道「闊匪」指一種深色液體。「那顏色呀,就像醬油一樣。」許多人為了試一下這種飲品的滋味,極想做一回曲府的客人。
老爺晚年既是一個變革者,又是守舊的大家長。他的威嚴日益增加,一切都在不動聲色之間。府中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老爺無所不在的氣息和聲跡,他的目光、呼吸和腳步。這使他們倍感拘束。因為五十歲以前的老爺忙於外邊的事情,府裡基本上是夫人統轄。那是溫厚、滯澀、拘謹而嚴格的禮法以及諸如此類的奇怪組合。現在則不然,老爺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把這一切全部改變了。府中最得力的幾個僕人,如一直侍候在太太身邊的閔葵,在府中默默勞作的清滆,都在努力適應這一變化。
老爺對下人的寬厚有口皆碑。海濱小城裡的人說:誰能到曲府做事,那大半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他們看到從曲府出來的人,無論主僕,都穿得體面時新,顏色和怡,舉止安詳。人們無法設想這座小城如果沒有曲府會淪落到怎樣的地步。小城人從來引以自豪的,一是有一個通航的海港,上面泊起的白色客輪真是漂亮極了,那昂昂的汽笛聲簡直就是在驕傲地宣示什麼;再就是歷史悠久的曲府了,那一片建築內有著多麼神秘的包容,連圍牆後面透出的玉蘭花樹都在喻示和展現獨一無二的昨天。在整個平原甚至半島地區,幾乎所有的新鮮物件都首先收集在曲府,而後才陸續出現在其他地方。顯而易見的是,這兒文明的節奏因為曲府的存在而大大加快了。人們私下裡常常自問自答:半島地區誰的學問最大?當然是曲府老爺。「老爺還戴了金絲眼鏡呢,懷表也改成了手錶。」
老爺還有一個得意的兒子曲予。他一直被置於最好的管教環境,從小跟在老爺身邊,稍大一些又送入新式學堂。有一天,老爺與回來休假的兒子談論「安德烈氏」,發現對方懂的比自己還多,稍稍招惹一下即大談北美洲開拓史,談法蘭西大革命,有說不完的天外傳奇。老爺十分滿意,只是板著臉,轉而讓其背誦詩書章節。少爺面無難色,不僅口氣流暢,而且接下來的詮釋也好。老爺心花怒放,盯住兒子新式學生裝的銅紐扣看了許久,讓人端來兩杯咖啡。「斷不可被洋物風化,這些你須記住。」少爺點頭。
老爺在兒子整個的休假期間大致還算愉快,只是看他動手為一個西洋詩人塑像、忽發奇想調弄泥巴時,才不得不出面制止。這引起了兒子的極大不快。老爺當時預感到,一旦曲府易手,不可避免的一些變故就要發生。沒有辦法,這是時代風習,無論曲府願意與否,結局將無可逃脫。他只希望兒子不要走得太遠,希望他能夠有所恪守,遵行一些不變的禮法。老爺的這些憂慮越來越重,最後終於變得忍無可忍了。
少爺這一次觸犯的是曲府的大忌。他竟然愛上了一個叫閔葵的女僕。這首先使老太太怒不可遏,繼而讓老爺大失所望。與兒子的談話無法正常進行,其他辦法也無濟於事。事實上當一種威嚴被冒犯之後,一切也就無計可施了。也許因為絕望,一生善良仁慈的老太太才使出了狠毒的一招:一槌擊中了閔葵的頭部。
閔葵昏迷了許久。那簡直是一次死而復生。少爺的心卻由此橫下來,與閔葵雙雙出逃了。
這是老爺一生遭受的最大侮辱,也是老太太無法接受的一次打擊。他們從此走上了末路。
太太她的美貌在海濱小城是出了名的,誰都知道曲府中有了一個天仙,但真正見過的卻很少。當年老爺在外面自由戀愛了,府裡則為他挑選了一個兒媳。老爺當時正在海北做事,自己相中了一個滿族姑娘。姑娘賢淑端莊,漫長臉上生了一雙媚眼,讓老爺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們私訂終身的時候,那邊的曲府傳過話來了,讓年輕的老爺快回去一趟吧。他似乎有個預感,告別那天兩人幾乎一夜沒睡,就在庭院裡走走坐坐,伴著一輪明月。當時年輕人個個靦腆,他二人以前連手都沒有碰一下,這一夜也遲遲不敢親暱。眼看公雞叫了,天一亮他就要上路了。兩雙手好不容易扯到了一起。
姑娘叮囑:快去快回啊!老爺說:嗯。他們手扯著手一動不動。後來姑娘一暈,老爺只好慌慌抱住。她呼吸急促,雙目緊閉,他差一點給嚇壞了。突然,她睜開那雙媚眼笑了。他們在黎明時分第一次接吻。老爺問:「你怎麼長這麼好看啊?而且,古里古怪的模樣。」姑娘說:「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滿人,也不是漢人。我是『老毛子』後人哪,俺爺爺是『老毛子』。」「老毛子」就是俄羅斯人,這讓老爺絲絲吸了一口涼氣。他伸長鼻子在她的腋下頸下嗅著:「真怪,你沒有狐騷氣,聽說『老毛子』都有狐騷氣。」「『老毛子』和漢人生下的孩兒最好呢,不信你就試試吧!」老爺說我這輩子非要試試不可。
老爺回去了。他做夢也想不到這邊為自己準備了一個怎樣出色的姑娘。父母相中的兒媳是平原東部一個鎮上的,從小跟父親在江南過生活,不僅會說一口軟軟的南語,而且還識字。她的皮膚也像南方人一樣粉細嬌嫩,一雙大眼黑得讓人心跳。小巧的鼻樑,深長的鼻中溝,沉默無語,坐在那兒又穩重又端莊。她的個子沒有海北姑娘高,還稍稍嫌胖了一點。整個見面的過程她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在兩人分手時瞥了年輕的老爺一眼。
儘管後來老爺一千個不願意,也還是忘不了那一瞥。他對父母流淚相訴,說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娶這個姑娘了。母親問:「她不好嗎?」「不,是個好姑娘。不過……不過我答應了『老毛子』的孩兒,我要返回海北。」父親一聽怒火中燒,一拍桌子喝道:「大膽孽子敢私訂終身!」年輕的老爺趕緊跪了。他心裡一直閃動著那雙嫵媚的眼睛。曲府主人當即決定:這一次他不能走了,不圓房就別想回去。年輕的老爺哭了一夜,一遍遍呼喚著海北姑娘。沒有辦法,那就圓房吧。
新娘在頭一個月裡幾乎沒有開口說話。年輕的老爺由驚訝到好奇,有時一直盯她半天。從開始的拘謹到後來的親暱,他發現對方總是不應一聲。她似乎使用了一種特異的手語,從愛撫到其他,無一耽擱,只是沒有一句語言的溝通。「多麼怪啊,哎呀曲府真是娶來了一個聰明的啞巴。」他注意到了妻子的機靈通透:心裡無所不曉,只是羞於表達或故意迴避而已。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不得不在半夜舉著燈火照遍了她的週身,發現她渾身無一瑕疵;然後他把燈火擱在近處,伸手扒開了她的下頜。他取了一個竹板壓住了她的舌頭,認真地查看口腔,像一個老練的大夫那樣。這一次她哧哧笑了。「真的啞巴?」她笑著搖頭。這一夜他們何等恩愛,但像過去一樣,她還是沒有說一句話。
一個月過去了,年輕的老爺對新娘愛戀愈深,一半因為絕望,一半因為甜蜜,竟然很少想到返回海北。正這時從海北回來一個夥計,悄悄告訴了一個消息:「老毛子」姑娘等不下去,已經嫁人了。年輕的老爺默默流了一會兒淚,沒發一聲。突然有一隻手在他的背上撫摸,一回頭:是她。「難過嗎?」老爺一下跳起來抱住了她:「你終於說話了!」她為他揩乾了淚眼:「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從此年輕的夫人變得光彩照人,言行舉止無不得體,成為府中人人讚歎的人物。老老爺和太太格外高興,認定曲府今後必有大好前程。每當年輕的老爺開始無休無止的纏綿時,夫人就說:「讓我們做詩吧。」她令人驚喜地當即吟出一首五言詩,讓丈夫半晌不語:「花彫一斗盡,李杜半句吟;可歎朝雲去,東坡也喪魂。」老爺說:「天,我輸掉了,自愧不如。」他一會兒又感歎:「真是奇怪啊,我為什麼當初就會那樣呢?險些弄丟了一個寶物!」夫人哭了,哭著親吻丈夫:「你也該去海北料理生意了,且放心走吧,府裡有我呢。」
老爺去了海北,夫人在府中照料得無微不至,老老爺和太太滿意,下人也個個服膺。沒有半年工夫,老老爺和太太索性讓年輕夫人主持府中事務,兩人只安心去喝香茶了。夫人的美貌已無法遮掩,因為她既要主持事務,就不得不在府中奔波,偶爾還要讓女僕陪伴出門。這就讓外面的人一窺姿容,少不了引起一片驚訝。城裡的人說曲府從天外弄來一個仙子,說不定是從月亮上下來的呢,走路像水漂,說話像呵氣,舉手投足就像白鷺輕扇翅膀。總之既是仙子就不可多看,看多了眼睛要毀的,會辨不清顏色,最後連稼禾也分不出來。
夫人主持府中事務沒有幾年,老老爺和太太就相繼去世了。年輕老爺從此不得不經常回到府中。他在海北和江南轉悠的時間也夠多了,一直忙得不可開交。短促的相會讓老爺發出一陣感歎:「我花上兩輩子的時間陪你都不夠用,如今倒忙成這樣。我不會一直奔忙的。」夫人說:「你萬萬不可有這等想法,你是曲府的老爺啊!」她催促男人上路,還用小楷抄一首五言詩放進他的行囊。她一個人閒下來就習字,除了寫一手好楷,又練行書。她曾臨過一年歐體,因為總也不得要領只得割愛。她讓府中的僕人都沾一下文墨,這個做詩,那個寫大字,不識字的就猜燈謎。到了五十歲以後,夫人也開始像丈夫一樣閱讀新書了,見到府中人手持一本武俠小說就貶斥一句:「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