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芬子在婚後最初幾年裡用完了一生的榮耀和自豪。她在日漸衰老的婆母那兒,在一院子惟命是從的僕人那兒,都成了一個有尊嚴、有魄力的人物。她甚至發現了一個女人尤其需要一個小一些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會使她更加自信。她在一切方面都增加了居高臨下的感覺,不僅好為人師而且無愧無悔。想想看,寧周義以一個少爺之尊都要依從她、懇求她,何況是他人?李家芬子這些年裡胖了,壯了,但個子沒有更高。出人意料的是那張臉,白中透紅,還出奇地細膩和鮮艷,就像桃子一樣,有一層難以察覺的粉茸。有一個在寧府服務了二十多年的男僕有一次不小心離得太近,看著這張臉,竟然兩手哆嗦長時間不能聚神。而這個男僕是出了名的拙笨,從來不動聲色,沒有一點男女私情。李家芬子當時看在眼裡,若無其事。
她是在當家的老太太十分衰弱的日子裡懷上一個孩子的。寧周義這時候添了出門求學的心思,覺得待在妻子身邊稍稍有些煩瑣。他不敢違抗她的意旨,只要是她的話,他一定是依照著做下來。「快些,咱要有個孩子啦。」「嗯。」「我想要個女孩。」「那就女孩吧。」這樣努力了一年左右,連老太太都急了。老太太被扶到兒媳屋裡,撩開她的衣襟看了看,又伸手丈量著什麼,按按肚臍。李家芬子咬牙,咳嗽,脖子都紅了。
寧周義出遠門求學了。這一走將改變一切,儘管他自己對那個前景毫無預料。一個月之後李家芬子身上有了訊息,但整個寧府的喜悅並沒有傳到遠方的學子那兒。孩子降生了,報個母子平安,可惜還是晚了三個月。那邊的丈夫其實並沒有多少激動,因為他正被全新的天地吸引著,那裡的一切才使他昂奮不已,有許多時候他完全忘記了寧府的事情。直到孩子一歲多了,扭扭扎紮在花園裡學步的春天,寧周義才回了一次大山。因為這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老太太去世了。
葬禮隆重。寧周義發現寧府原來遺留了這麼多事情。悲傷過了,忙碌過了,剩下的工作多如牛毛。他發現自己成了寧府的真正主人,而且一時好像還離不開這裡——弄不好一輩子都要留在這個深宅大院了。不過他遠不是從前那麼軟弱和依從了,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的去世,他會立刻擺脫這片大山,馬上就回到那個大城市去。
李家芬子生育之後變得消瘦了一些,彷彿身上的一切特徵都迅速轉移到了女兒寧纈身上:小傢伙出奇地肥胖,活潑歡快,滿院都是她稚嫩的聲音。寧周義懷抱幼子,喜悅好奇,但目光常常望向遠處。李家芬子絮絮叨叨,看著日夜思念的男人,時不時要流出眼淚。「休學來家吧。」「不。」「寧府交給誰啊?我一個女人家。」「我會為你找個幫手的。」李家芬子發現丈夫遠比以前有了主見,整個人從裡到外都變了。她發現他身子壯實了一倍,唇上的胡楂又黑又硬,夜間脫下衣服,光滑有力的肌膚上播散出一種揮發油的氣味。這氣味在兩年前是若有若無的、淡淡的,而這時濃烈了,直頂人的鼻孔。她哭著擁住他,再次勸他留下、留下做個真正的老爺吧。
結果寧周義只在府中停留了兩個月。府中的事情被一一安排,並當場指定了一個忠誠的男僕做了輔佐李家芬子的人,做了「管家」。而後就是分別,是更長的離家。他臨走之前把那個比自己年齡還要大一些的新任管家叫到跟前,托付他:「這裡就交給你了。從你父親那一輩開始,你們就一直是寧府的人。」男僕感受了無比的威嚴,差一點當即跪下:「老爺放心,我會像愛護自己的性命一樣護著寧府。我會照顧太太。」寧周義鼻子裡吭一聲:「她自己照顧自己就夠了。」「是的,老爺。」
李家芬子感激寧周義在最初離開的日子裡給了她一個孩子。「小纈子,來媽媽這兒!」她一喊,胖胖的小傢伙就搖頭擺腦跑來了,像個小狗一樣。她親吻孩子,覺得孩子嘴巴裡有一股水仙花的香氣。她如今不願把心思分在別處了,只信任那個男管家。她沒有忘記這個人幾年前閃閃不安的眼神,但不去想它。她不時要聽管家從頭稟報一些府裡的事情,不過一句也不往心裡記。她想丈夫,想遠處的一些事情,對這個男人的絮叨充耳不聞。「山上收成比去年減了一成五。城裡布店不錯。老爺在世時開的那個錢莊,如今換了掌櫃。」「唔,我都知道了。」其實她什麼都沒聽清。
寧纈長到十歲了,只見了父親兩面。第三次見父親時她已經十三歲了,身個已經比二十歲的姑娘都要高大。寧周義這次歸來把女兒攜走了,他堅持讓孩子在城裡接受新式教育。「你們都走了,那我還留在府裡幹什麼?」李家芬子問。寧周義搖搖頭:「你不能離開,你得留下。」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眼前的丈夫被外邊的風吹了幾年,變得出奇地威嚴,還有點冷漠,說一不二。父女倆走了。李家芬子的頭髮刷刷變白。男管家無微不至地照料她,她開始用心聽他說話了。
有一天夜裡天陰得可怕,李家芬子心裡煩躁,就早一些躺下了。剛剛躺下,窗外響起了男管家的聲音:「太太,天不好了,我讓府裡人起來搬坯吧?」那是在場院上晾曬的干坯,下雨前當然要收起來。她瞇著眼問一句:「天怎樣了?」「一個星一個星的了。」「那不是好天嗎?」「我是說一個雨星一個雨星的了。」她咬咬牙關:「你讓府裡人起來吧。」一會兒她聽到了雜亂的腳步聲,又一會兒,窗外有閃電亮了一下。窗外又是管家的聲音:「太太,土坯全收起了。」她像睡著了一樣沒有吭氣。外面大著聲音又說一遍,她有些煩:「有話進來說吧,別在雨地裡乾嚎。」外面「嗯」一聲,推開未閂的門板走進來。一個大男人走路竟沒有一點聲音,這讓李家芬子心上發慌。男人就坐在床下的硬木扶手椅上,不再說話。她翻動一下身子說:「天一陰我渾身的骨節就疼,你給我按巴按巴。」
這個夜晚雨水不小,閃電刺眼,但雷聲不大。李家芬子臥在那兒,先是隔著被子讓管家按,後來不得不照實說一句:「這被子太厚了。」男人不得不掀了被子,結果被又大又白的軀體嚇蒙了,嗓子吭吭響,兩手抖了抖,「哇」一聲跳下床去,又跑到了門外。他最後按著胸口進來,怔在床下。「上來呀。好好服侍。」「嗯。」他又上床了。這一次他按得又細又准,手都不抖一下。可只一會兒太太就仰躺了,他的手馬上又抖了。太太閉著眼,身子顫得厲害,說:「治病這事啊,心誠才靈。」男人說:「你身上穴位太多了,可咱不敢按哩。」「你放心按就是。」男人撫弄到她的乳部時,她「啪」一下打開了他的手。他哭了。她說:「哭哭就好了。」他們按了半夜,彼此都哭了。不過她沒有發出哭聲。最後兩人又坐了喝茶說話。李家芬子說:「老爺走時把寧府托付給你,算是沒輸眼力。咱這是寧府啊,不能像牲口一樣。主人就是主人,僕人就是僕人。」管家深深點頭。
後來的日子裡,只要天陰了管家就進太太的屋子給她按一會兒,太太儘管只穿很少的衣服,可是二人總算秋毫無犯。有時按累了,李家芬子就拿來一些點心分吃,說:「你說咱這是練了哪家功呀?說出來別人也不信,最後你是你我是我。」有一回李家芬子過意不去,也要為管家按一會兒,剛剛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他就慌亂大叫:「使不得,使不得啊!」她又來了十多年前的霸道勁兒,三兩下就給他扯光了。男人硬邦邦的軀體臥著,她這兒捏捏那兒戳戳,隨處都撫弄一會兒,說:「多做山上的活兒才能長這麼壯實,正經是個『山裡老大哥』呢。」她歎息,為他穿好衣服。這次管家離去時說了一句:「俺終身不娶了。」「怎麼?」「俺被你摸了。」
他們單獨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可是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直到李家芬子去世的時候,她與這個男人仍然還稱得上清白。這也是她始終能夠坦然面對寧周義的原因。寧周義在晚年回寧府的次數突然多了起來,有時候還帶著阿萍。李家芬子對阿萍這個南方女人的好奇心大到不可思議,總想從暗處探聽一些秘密。她總是說:「咱男人,咱老寧啊。」說起來就擠著眼,好像要引出對方一番私房話一樣。可阿萍的口風很緊,總是尊敬有餘,從不對李家芬子嬉笑一句。這使李家芬子嫉恨起來。
不過李家芬子最終還是喜歡了這個南方姑娘,誇她的骨骼小巧、皮肉細嫩;還有,誇她大魚一樣的流線型身廓。「我是老了,身上有股臭皮子味兒;不過我見了姊妹這樣的細嫩人兒還是喜歡。你呀,身上香噴噴的,小手不大正好抓寶。周義要是不一口接一口親你,你就不用理他。這個男人心硬啊,嘴也硬,他有時候一年裡不會說一句親熱話兒。當然了,對你又會是另一回事了,我估摸他會像小貓似的,用小抓兒撓你呢!」「大姐!」「真的姊妹家,我一見你的小舌頭又紅又薄翹翹著,就知道你們兩個親熱起來會沒白沒黑的。看看我家老寧的身子骨吧,騎上大馬就蔫著。以前他可是個帥人兒,在馬上顛了一天,從河堤上回來還昂著身子呢!不過你最後總得為他生出個把孩兒來吧,你得讓他老來得子,抱著娃娃,摸著娃娃的小腳丫上樓下樓才行,你說呢姊妹?」阿萍不知該怎麼回答,臉紅一陣白一陣。她瞅著這個已經滿頭灰髮的衰老婦人,突然明白寧纈像誰了。那個胖胖的姑娘有時口無遮攔,說起話來就像眼前的人。她歎了一聲。
李家芬子後來與阿萍從心裡和解了。因為她總歸是要深愛丈夫的寶物。她明白寧周義這幾十年裡都倚仗著這個南方女人——她的無微不至的呵護才好好活下來。既然任何抱怨都是無濟於事的,那就不如誠心實意地對待一個無辜的好人。她拉住阿萍的手,在其光滑的後腦殼那兒摸呀摸呀,用盡了柔情。她突然覺得阿萍比自己的女兒要可愛許多,也可信許多——寧纈後來幾次歸來,李家芬子失望之極:這個女兒長得胖大無比,謊話無邊,對惟一的母親傳來喚去,毫無敬重可言。
李家芬子在寧周義最後一次歸來時,重溫了十八歲才有的幸福。她發現這一次的丈夫返老還童了,懂得親暱了,老胳膊老腿不再沉甸甸的,一次又一次靠近她,還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那雙有名的大腳。他只在家裡待了一天,天濛濛亮時看著窗子說一句:「真怪,雞怎麼還不叫呢?」就是這簡簡單單一句話,讓李家芬子又一次回想了十八歲的短促之夜:又瘦又小的夫婿總是害怕雞叫,因為雞一叫她就得離開,起床為一家人準備早餐了。那時寧府的新媳婦不得像其他人一樣,不能享受僕人的服侍。
寧周義那次算是一生的告別,告別結髮之妻,更是告別寧府。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回來,直到死在離老家不足二十里的那條大沙河邊上。
李家芬子也隨丈夫去了另一個世界——奇怪的是她本不知道那個噩耗,當時只是在門口石獅子旁曬太陽,突然覺得天上黑了一下,然後就直挺挺地躺下了。
大師們「大師」是個洋詞兒,不過在當年還是土氣十足的,它不過是「大師傅」的省略,起碼在寧府是這樣。從老老爺那一茬開始,寧府就有一些有趣的人物進進出出。到了寧吉父親這一代,這一嗜好算是盛大起來了,他不知從哪兒找來這麼多身懷絕技的人。這些人不僅有本事,而且十有八九還有惡習,比如說偷盜、通姦、撒彌天大謊等等。奇怪的是只要他們有了一招常人所不及的手藝,寧家老爺就一切皆能原諒,並奉為上賓。他對府裡的下人、對後一代,一直這樣訓導說:「見了大師得行禮!見了大師連聲招呼也不打?」
山裡人一連許多代過去,對大師們的種種行徑還是流傳許多,故事不斷,頗多爭執。比如說他們從老一輩聽來的事情,雖覺得真假莫辨,但出於對先人的尊重,還是盡可能地信從,一直為大師們的神奇能力申辯。他們這樣做的原因當然還有許多,其中主要是對現實的不滿:眼前的生活太平庸了,連個能力超群的人都沒有,連個「異人」都沒有。別的經國大業不用說了,只說割雞眼這一類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吧——寧府當年有個指甲老長、一臉黑灰的傢伙,使用一把挖耳勺大小的刀子,在病人的腳上一撥拉,雞眼就沒了。
「流不流血?」有人伸長了脖子問講述者,對方一擺手:「流血也不怕,大師有一種白油,往刀口上一抹,鮮血立止。」眾人絲絲吸氣,他又補充:「有一年上我爸和我二大爺一塊兒去東山上挑糞,一頭黃牛起了性,亂跑亂尥,二大爺力氣大哩,上去扭它的脖子,它蹭蹭一蹦,揚起的後蹄甲把左腮幫子弄豁了!老天,血嘩嘩流啊,這得結多大的疤!你想想,人都破了相了,日後找個家口都難!結果哩?寧家老爺說不怕,喊來了大師,刷一下抹上白油,又把傷口捏住,說一聲『著』,再把手拿開,咦,又是大光滑臉兒了。這都是咱自家遭過的險事呀,誰能拿長輩開這大玩笑?」大家都咂嘴磕牙,一塊兒信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