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寧府期間,她幾乎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一個是護衛寧府的那幫士兵的頭目,一個是活動在半島地區的寧珂戰友。衛兵頭目騎大馬穿皮靴,在馬背上馱著寧纈往河灘茅草地上跑,結果惹出了極大的怨憤。有一天河邊林中打出了獵槍霰彈,兩人雖然毫髮無傷,還是把他們嚇了一跳。護兵頭兒後來得知寧纈與另一男人的關係時,就提出了一個令人吃驚的了結辦法:決鬥。結果在河灘叢林後面真的發生了一場殘酷又洋派的殺戮。那一天寧珂正好受叔伯爺爺之托去老家找姑姑,得到消息一起往出事地點跑。他們剛剛跑到林子邊上,就聽到了一聲鈍響。穿過林子,發現衛兵頭兒躺在那兒,額頭側面有一個小小的血洞,整個人像睡著了一樣。
另一個男人就是寧珂的戰友。在寧纈所有風捲殘雲般的情事中,惟有這次愛戀顯得深刻非凡。她因為這個男人,死活不聽寧珂規勸,絕不離開寧府。而這個男子是那支革命隊伍中數一數二的情種,無論多麼正氣無邪的女人,只要與之相處一會兒就由不得要心動。他這個人與其說是風雨年代的戰士,還不如說是一個烽火戀人,更宜於慰藉戰場上那班淒涼的心情。有一個女首長聽說了他的一些事跡,半信半疑地要親自考察一番,結果同樣墜入了情網。「如果他能夠再堅強一些、如果他具備一定的理論素養,那就更好了。」事後女首長這樣總結——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寧纈每次與決鬥中勝出的男子在一起,總要讓他的一身傷疤嚇住。「老天,這青一塊紫一塊的,你受了多少磨難啊!喂,女首長好嗎?」她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問他。他使勁繃著嘴唇:「首長哪兒都好,就是嘴裡有一股死老鼠味兒。」寧纈哈哈大笑。他嚴肅地說:「我們是講究『下級服從上級』的。」寧纈說:「大概有了你,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去愛別人了。」他對這個豐腴的肉體感到一陣陣的驚詫:火紅的肌膚一天到晚熱騰騰的,就像剛剛出鍋的發糕;粗粗的長腿毫不顯得臃腫,臀部極像一匹騍馬。他說:「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可我還是得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好東西。為了你,除了革命之外我什麼都可以拿來交換。」寧纈癟癟嘴:「就拿『革命』交換不行嗎?」「別胡鬧了,這怎麼行!」他一揮手斷然拒絕。
寧珂的戰友說到做到,後來是因為一個突來的任務不辭而別的。為此寧纈痛不欲生,一遍遍質問寧珂人哪裡去了?是不是被侄子藏了起來?寧珂說那人工作的性質就是這樣的,到底去了哪兒誰都不能說,因為這是革命的秘密!「我恨死『革命』了,我跟你們勢不兩立!」寧珂冷冷地看著放蕩的姑姑,說:「我勸你還是不要這麼反動吧!」寧纈吐一口:「呸!」寧珂再次勸她快些回到城裡,並用叔伯爺爺的威嚴壓制她,她卻始終昂著脖子:「現在不是過去了,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寧珂明白,姑姑這一回真的是無可救藥了,也稍稍有些感動。
寧珂那一次失望而歸。他萬萬想不到的是,這竟是他和姑姑的最後一面。後來戰事吃緊,寧珂到了隊伍上,一直在山區和海濱小城之間奔波。這期間他連寧周義和阿萍奶奶都極少見到。一年之後,他聽說寧纈失蹤了,跟一個誰也不認識的什麼人去了南方,音訊全無。他再次驚異於這樣的事實:南方對於寧家好像有著神秘的吸引,他們竟然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那兒,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寧珂作為寧吉的兒子,一個破落之家的少爺,他的一生常常陷入矛盾的思緒之中。他不知道最初該留在李家芬子身邊,還是跟從一路風光的叔伯爺爺走開。從此命運急轉直下,他將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了。當他最後遭遇了非人的折磨,不得不在漆黑的角落裡日夜沉思時,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兩個字:「如果」——如果不是有那樣一位迷戀傳奇、不得安生的父親;如果不是發生了那樣一場大火;如果不是有那樣一位了不起的叔伯爺爺……他發現在命運的鏈條上,所有的環節都像事先鑄造好了,它們環環相扣,缺一不可。彷彿從出生的那天起,一切都被神靈之手仔細而機巧地安排過了,他只是依照一種既定的道路走下來。
寧珂的磨難大致一分為二,以半島地區的政權更迭為界。戰爭年代雖有幾次死裡逃生,但大致還是一波三折地過來。對他摧殘最厲害的一次是被捕:在牢獄中,敵人對這個獻身革命的少爺格外凶狠,如果不是最後叔伯爺爺出面救助,他肯定要命喪九泉。就是那一次,他算好好領教了什麼叫做「動刑」,知道了灌辣椒水的滋味,知道了兩個壯漢會怎樣輪換抽打一個吊起來的男人。那真是生不如死。但儘管如此,在軍隊進入半島首府、轟轟烈烈開進海濱小城的前夕,他受到的致命一擊還是叔伯爺爺的被捕。他的一生有一半是繫在這個人的身上,而更可怕的是,自己命中注定了要站在與之敵對的營壘中,彼此相互痛惜卻又無可奈何。他那時候已經是一個勝利者,而寧周義正等待宣判。
寧珂那一次參加了對寧周義的決審。他知道上級如此安排的深意。在對一個儒雅老人的生死之決中,其實潛藏著更為殘酷的另一場驗證。整個過程中寧珂臉無血色,生不如死,因為他的腦海裡最無法排除的就是阿萍奶奶的面容。他在心裡哀求,祈禱上蒼保佑這個女人。他知道寧周義手上沾有鮮血,這個人絕無生還的希望。最後的一天,寧珂發現自己的頭髮一夜之間白了許多。他永遠不會忘記寧周義在押赴刑場前一天的面容:安詳、慈愛,像看一隻小羊一樣望向他。他們被應允有一場談話,但他覺得這時口腔中的每一個字都重得吐不出搬不動。他惟有一個心願,就是戰友們在最後的時刻不要用粗魯的方式對待這個老人。
他相信自己的一部分都隨著那一聲鈍鈍的槍響分離了,死亡了。剛剛鎮定下來他就想:怎樣再見到阿萍。他願以自己的餘生來侍奉她,與她待在一起,永不分開。他作出了這個決定之後連自己都懷疑,懷疑神靈能否給予這樣的恩賜。結果不出所料:阿萍選擇了南方,回自己的出生地去了。又是南方,它收留了寧家的一個遺孀。
對寧珂來說,除了一場勝利帶來的欣悅,再就是愛人給予的安慰了。也許最後真的是曲予給了他生命的慰藉。僅僅是有了曲予,寧珂才相信今生忍受的任何磨難都是值得的。他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的戰友、那個叫殷弓的司令員說過的一句話——那是當對方知道了他這段婚姻之後說的——那意思也許壓根兒就沒有清晰地表達過,也許只是他的心靈準確無誤地捕捉了而已——「一個人竟能享用如此的幸福!你必會遭到報應的,因為這太過分了!」他好像看到殷弓因為這一句詛咒而渾身顫慄,臉色發青,那對薄薄的嘴唇都變得烏紫。他當時被觸動了一下,但並沒有深刻的理解。他實在是被濃濃的愛意給淹沒了。當年結婚是需要組織批准的,這使他在期待中變得愈加幸福。
他和曲予的結合既順理成章又頗為偶然。如果不是那一次使命之行,不是那一次神秘的造訪,他怎麼也不會結識海濱小城的曲府。滿眼的喜悅和驚奇不知從何而來,他只是覺得這座小城太美了,整個曲府像這座古老的城市一樣煥發了青春。在與曲予老爺愉快交談之後的一個下午,他一個人正在園中小徑上徜徉,一抬頭,看到了花圃中一高一矮兩個女子。那高個子姑娘讓他不敢盯視。他裝作去看天上的彩雲,把頭轉向一邊。但後來他還是忍不住深深地瞥了一眼,然後慌慌走開。在一個側門那兒,他差點與一個男僕撞個滿懷。「哦,我打聽個事兒,那高個子姑娘……」男僕說:「她是小姐嘛。」原來那個讓人再也無法忘懷的女子就是曲予。回憶那個場景,他總覺得那會兒看到了一隻潔白的鴿子:全身沒有一絲污痕。空中有淡淡的、簇新的白玉蘭的清香。
他與曲予結合了。組織上讓他們在東部城市的一所陳舊的木樓裡度過了最幸福的時刻。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後來就是在同一座木樓裡,有人設計誘捕並軟禁了阿萍奶奶,從而讓寧周義踏上了不歸路。
海濱小城解放之初,殷弓和他成了最繁忙的人物。但他們已經不在同一個部門了,殷弓仍然是駐軍的頭兒,而他則轉到了地方,出任城管會的三號首長。幾乎沒有時間和曲予待在一起,那個寒冷逼人的冬天,他不記得有多少個夜晚是在辦公室和衣而臥,一睜眼就是滿窗的冰凌。也就是在這些日子裡,他開始慢慢體味殷弓那句話了,那句關於婚姻的詛咒。
曲府的磨難和寧珂的磨難連在一起。他想不到自己這一生會被自己人——被勝利者關進牢中。伴著勝利的凱歌,是他的陣陣哀嚎。那實在是無法忍受的痛苦,這痛苦無邊無際,一度淹沒了全部希望。這時沒有了殷弓的聲息,也許對方只需輕輕一句,一切也就完全不同了。他企盼著來自戰友的一聲呼喚,可是無聲無息。他面對著沉默的石頭。深夜他想著曲予,一陣陣心痛。他害怕妻子等不到那一天,怕她因絕望而白了頭髮。他無法想像曲府怎樣度過這個春天。
好在他入獄時曲府老爺已經不在人世了。那同樣是一個悲慘的故事。翁婿兩人最後的一段日子頗不愉快。曲予固執地維護自己的幾位朋友,而寧珂卻認為其中的某些人是危險的敵人。「你的證據呢?」老人問。寧珂臉色鐵青,因為這時候任何分析和辯解的言辭老人都聽不進去了。他曾試著跟蹤過一個叫「飛腳」的人,還揮槍打落了他的禮帽。這個「飛腳」是一個地下交通員,岳父在晚年簡直被他迷住了。當寧珂把那只帶洞眼的禮帽放到曲予面前時,老人仍然不以為然:「這種禮帽滿街都是。」他說著拿起來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大約是想從洞眼上聞到一絲硝味兒吧。
從那次交談直到老人慘遭暗算,「飛腳」一直沒有出現。寧珂在牢獄中不停地琢磨這個人物,心想出獄後必須做的,就是花大力氣查訪這個神出鬼沒的傢伙。他當時不知這是多大的奢望,不知一旦進了監獄,一生都會失去自由。
那時除了計劃查訪叛徒,寧珂獄中還在不停地想著阿萍奶奶。他決計有一天要跋涉千山萬水去南方。這條路線極有可能是父親當年走過的。他要親手揩乾她的淚水。時間在回憶中閃爍流逝,一眨眼十年二十年過去了,親人一個個都散開了、消失了。而近在眼前的時光才是緩慢難熬的,他也不知道這樣的囚禁生活會持續多久。他恐懼自己隊伍中的某些人,並為這些人的出現而深感驚訝。他不信這是真的:自己的營壘中原來也彙集了最卑劣最無恥的人渣。這些人渣葬送了另一些人,接著還會葬送全部的希望。不信等著瞧吧。
李家芬子她嫁給寧周義時剛剛十七歲,是個粗手大腳的女子:寧府選擇女人是要小腳的,她的一雙天足卻被相中了,真是怪事。她臉龐俊美,身量高大,由寧周義的母親一眼看中,說一聲「好個婆娘哩」,沒過幾天就被花轎抬進了府中。寧周義小她幾歲,長得細瘦,高挑個兒:她做夢也想不到五六年後丈夫會成為那樣的一個英俊男子,更想不到最終會成為主宰她命運的人。因為她在威氣森森的寧府裡低聲下氣是一回事,在婆母沉沉的目光下頭都不敢抬是一回事,與小夫婿單獨一起時又是另一回事了。入夜,她把瘦弱的夫婿摟在懷裡,兩隻粗壯的胳膊把他鬆鬆地環住,東歪一下西倒一下,像是將其放在一個搖籃裡。寧周義十分羞澀,從開始到最後都是如此。他好像無師自通地弄懂了許多,只不過羞於實踐。他像面對一個介乎母親和妻子二者之間的奇怪角色,有時親暱地、直愣愣地盯著她兩隻高大的****。他吸吮卻得不到奶水,得不到記憶中芳香甜美的饋贈,這不禁使其失望中倍生惱恨,於是發狠地親吻起來。他扭動著高大的妻子,不知是撒嬌還是發洩,反正只一會兒就熱汗涔涔地睡著了。李家芬子皺著眉頭笑了,伸手撫弄他濕濕的、圓圓的腦殼。她依舊抱著他。
有一陣寧周義像個尾巴一樣跟著李家芬子,他們之間的主從關係是非常清楚的。這使母親十分不快。老太太把兒子叫到屋裡訓斥說:你是寧家的男人,你才是這裡的主心骨,她要好好服侍你才是。寧周義點頭,心裡說:她好著呢,她服侍我已經夠好了。寧府裡都知道少爺有了一個依賴的女人,這個女人真是人間一寶啊:敢說敢做,頭腦開明,兩條腿像大馬一樣在府中踏來踢去。她甚至打破寧府多年的規矩,走出大門,一口氣登上山巒,要看看長工的活計、看看一年來的收成如何。她站在烈日下連個斗笠也不戴,只讓太陽把臉龐烤成紅薯的顏色。她從太陽底下歸來時總有一股燒熟了的玉米香味兒,這使寧周義迷戀不已。丈夫一年之後總算是長大了,能夠毫無拘謹地坐在杌凳上讓媳婦為他洗腳。他偶爾從上往下端量她分得齊整的頭縫,看她胸前那兩個為未來的生命準備的永恆的麵包。他沒有去撫摸她的頭顱和肩膀,因為這時候他已經有了一個男人的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