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快告訴奶奶吧,什麼也不要瞞奶奶——珂子!」阿萍嘴角顫著,她猜想到了什麼。
寧珂搖頭。阿萍再一次催促,他才說:「曲予先生被暗殺了……」
阿萍一絲絲坐下,屏住了呼吸。
她從未見過那位受人尊敬的先生,不過她在夢中有一次恍若坐在他的面前。她至今清楚地記得他那肅穆英俊的面容。他穿了金屬般發亮的衣服,像是被水涮過一樣淋漓著。不過他對她溫和禮讓到了極點,取了精美的糖果給她,還把一枚鑲了寶石的戒指給她套在手上——這最後的一幕讓她夢醒後有些臉紅。多麼怪的夢啊。她還記得夢中他與她怎樣分手:輕輕道一聲珍重,然後轉過身去……為了驗證這個夢,她曾小心地問過寧周義,那個曲府老爺是什麼模樣?男人的簡單描述讓她吃了一驚:他的面容竟跟她夢見的人相差無幾!這會兒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個夢幻,驚得大氣也不敢出。
寧珂焦乾的雙眼望著窗外——那兒正有一隻棕腹啄木鳥落在桐樹上,圍著樹幹旋了一圈,難以置信地歪頭端量著,直至飛開……桐樹枯葉被風吹破了,讓人想起街頭那襤褸的衣衫。他轉身看著奶奶,吐出一聲:
「有人說爺爺參與了這件事……」
阿萍站起來:「殺害曲先生?」
寧珂點頭。
阿萍咬著下唇,飛快搖頭:「我的孩子,你怎麼了,你相信爺爺會那樣?他沒那麼歹毒的心腸。我比誰都明白他,他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我都知道……珂子,你爺爺死了也不會做那樣不仁不義的事兒……」
寧珂憤憤搖頭:「可他組織了平原那場大圍剿,不知殺死了多少人!他殺死了我一千多個戰友,爺爺走得太遠了,將來沒人會饒恕他的,他真的兩手沾滿了血!奶奶,你留下來不要走了,這兒有我和]子,我們不讓你跟上他——他成了平原的罪人……」
阿萍直直望著他。後來她兩行長淚一直流到胸前:「珂子,相信奶奶的話吧,你爺爺不是平原的罪人!」
寧珂不願再頂撞她。但不會同意她的話。他心裡認定了叔伯爺爺已經是民眾的敵人,是一個殺害多名戰友的罪魁禍首……他甚至想到,有那麼一天,當他與寧周義狹路相逢,他不會因矛盾躊躇而過分作難的……
……
寧珂回到王同志那兒時,這個絡腮鬍子已經有些不耐煩。寧珂問是否請醫生給阿萍看看病?對方一概不願直接回答。寧珂又問,他才說:「我們對她該做的都做了,我們已經是全力而為了……」
寧珂被他冷冷的語氣所激怒,禁不住說:「你們必須保證她的安全、健康,你們做得太過了!這是欺騙她;不客氣地講,這是綁架,是讓她充當人質!」
「就是又怎麼樣?」
「你對一位手無寸鐵的女人、對一位善良的人,這樣做不是太殘忍了點嗎?」
絡腮鬍子「咦」了一聲:「是我們殘忍?我們至今沒動她一根毫毛!是她自己絕食……她是什麼人?一個反動政客的小老婆——不久的將來會跟他們算賬的!」
寧珂覺得自己隱痛之處被戳得鮮血淋淋。他握著拳頭,幾乎是吼叫般衝他嚷道:「不許你這麼說話!你必須把她與寧周義區別開來!更不允許你侮辱她——聽到了沒有?」
絡腮鬍子瞥瞥寧珂晃動的拳頭,「哼」一聲:「我有我的任務。我們不要吵了,回頭我可以跟組織談;當然了,我要全面匯報的……」
「你匯報好了!」
「當然要匯報的。」
……阿萍總算進食了。這期間姑媽為她請來了醫生,來人竟是那個鷹眼姑娘,她一見到寧珂就呆住了!寧珂不便說什麼,只讓她為奶奶檢查身體。她說阿萍不要緊,只是身體太弱了,簡直弱不禁風!從阿萍房間裡出來,她馬上把寧珂叫到了一個角落,沒等說話就流出了眼淚。
寧珂安慰她,還謊稱許予明一切都好,只是任務太繁重,請她不要牽掛,好好照料自己的事情,等等。
「可是我想他啊!他上一次走時說,很快就回來的,我等啊等啊……寧同志,你知道,我這樣會毀掉的!」
寧珂無言以對。他在心裡承認這並非誇大其辭:長此以往真的會毀掉……
這天他不止一次想到曲予。他難以想像她目前的樣子。「我的]子啊!但願你堅強一些吧,我們就快勝利了,我們的城市很快就要迎來解放的一天了!」
兩天過去,寧珂不忍離開阿萍。她問孫子接下去怎麼辦?就待在這所房子裡嗎?是否可以回山區老家一次,與李家芬子住在一起?還有,能否到曲府去一次呢?寧珂如實相告:這是不可能的。
寧珂明白,組織上既然「請」來了她,是不會輕易放她走開的,除非到了她完成自己使命的那一天……
姑媽陪著她隨意聊天。寧珂無比感激這個女人,心裡總想,如果媽媽健在,大概就和她差不多吧?
這一天姑媽告訴他一個消息:平原西部那場戰鬥開始了,殷弓的隊伍已經與戰家花園接火了……這是一場決定性的戰鬥,是殷弓長期運籌的一場殊死搏鬥。寧珂激動得久久不語。他在想:怎麼能在這兒觀望呢?他幾乎是馬上決定:迅速趕回隊伍上去!他想找阿萍暫時告別,誰知姑媽馬上阻止說:「別,組織上讓我轉告你,你要先陪阿萍奶奶。」
「那我什麼時候回隊伍?」
「組織讓我轉告你,會有通知來的。」
寧珂失望到了極點。
05
這個嚴酷的冬天寧珂是一個觀望者。他站在窗前看著大朵垂落的雪,無論如何不能遏制心頭的痛楚。陣陣襲來的哀痛啊,讓他幾次險些病倒。他一直咬住牙關,不斷叮囑自己:你從最艱難的險地爬過來了,可一定要挺住;你知道明天在等待,那是個多麼幸福的時刻啊!只是眼下的確太難熬了,不能離開這座洋房,不能去看曲予,尤其是不能親自參加那場戰鬥。
這座樓房裡除了他和阿萍奶奶,再就是姑媽和王同志了。鷹眼姑娘偶爾來一次,看看阿萍,主要時間與寧珂談許予明。她不停地暢想和流淚,終於引起了那個絡腮鬍子的注意。他嚴厲追問寧珂:「你與那個女醫生是怎麼回事?」寧珂答:「這是我們的事兒,對不起。」絡腮鬍子氣得手指亂抖,指著他:「你要注意,你不能太放肆了!」寧珂覺得由這樣一位粗俗的傢伙充任上級組織派出人員,真是太窩囊了。他終於明白,這個人待在這幢樓中不走,多少有點看守的味兒——他想到這兒打了個愣怔,憤怒一下脹滿雙肋。
有許多話只能跟姑媽說了。老人家聽到他不斷的抱怨總是合手而坐,不加評說。只有他提出要回隊伍上時,姑媽的臉色才有些嚴肅:「孩子,你不在,阿萍奶奶一天也待不住,組織上說,讓她快快樂樂住下去,這比什麼都重要。」
寧珂明白,如果寧周義出現在平原或山區,落在我們手裡,阿萍奶奶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想到這兒他的鼻子有些發酸,但什麼也不想說。
他大多時間待在阿萍奶奶身邊。那些匆忙的、不停奔波的日子裡,他多麼盼望能看上一眼奶奶。在那些間隙中,他只能靠回憶來安慰自己。奶奶給予他的太多了,他知道自己惟有用一生去報答。他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個機會、在這樣的一個時刻待在她的身邊……這是有幸還是不幸?難以回答。他只是感到了無比的沉重,這沉重快要讓他發瘋了。他如何忍受、又如何向奶奶隱藏這奇特心緒?
「珂子,你眉頭總是皺那麼緊,不願和奶奶一起嗎?」
「不,奶奶,我有些想家了,想把]子接來一起陪奶奶。」
「那就去接好了!]子要在這兒多好啊!快些去吧!」
寧珂搖頭:「這怎麼行,小城不解放,我就見不到曲府的人了。我只盼著小城快些解放……」
「那邊到底怎樣了?」
寧珂搖搖頭。窗外大片的雪朵落個不停。大地一片潔白。厚厚的積雪把世界改變了模樣。他總想這無言的大雪在輕輕訴說,訴說西部的戰爭,預言一個不為人知的結局。
奶奶也望著窗外。她想什麼?她凝聚的目光啊,她失神的目光啊。她在想那個人,那個招致了無限的愛與恨的強有力的男人。「等春天來到的時候,他會來這兒找我……不過那要等戰爭結束了那天,到兩邊不再積仇的那天……先生可千萬別來啊!」她喃喃著,寧珂聽了心裡好難過。奶奶多麼穎慧,奶奶原來什麼都明白。
阿萍扯著寧珂的手,伏在窗前。她看著地上厚厚的積雪,心想這會兒抱著孫子跳下去也不會跌傷吧?這雪好軟好多,像一層棉絨被子。她撫摸他的臉,驚訝地發現眼睛旁邊有了淺淺的一道皺紋。「哎喲,珂子!」他問怎麼?她再不應聲。她把他的頭扳在懷中,抱著他的肩頭。「奶奶,放開我吧奶奶……」她像什麼也沒有聽到,只是緊緊摟抱,拍打撫摸。她看著窗外突然飛揚起來的雪朵,渾身戰慄。她自語:「領上奶奶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我知道你再也不願見到爺爺了,你長大了。男人長大了就有一場爭鬥,誰也逃不脫這場爭鬥。你是奶奶的好孩子,奶奶一輩子再沒第二個孩子。奶奶讓你領上走,走到天邊……當年你爸寧吉就騎著一匹大紅馬跑了,再沒回來。我還能記得他的模樣,他跟我要南方的一道名菜:醉蝦。孩子,千萬別忘了奶奶……」
寧珂在她懷中一動也不動。他再也不動了。那種濃郁的、十幾年前的氣息一下就讓他捕捉了。小一點時,奶奶每天都要陪他睡一會兒,一直到叔伯爺爺踏上樓梯,不停地咳著進了書房,她才從他頸下抽出胳膊。她一直親吻他的額頭、臉頰和頭頂。後來她溫軟的嘴又親到了他的嘴上。那深長的親吻使他很久以後想起來還要迷醉。深夜裡,叔伯爺爺不在時他就跟奶奶睡,像一隻小貓那樣伏在她的肩上……直到有一天他唇上長出了密密一層茸毛,直到他一抬頭瞥到奶奶那張羞紅的臉龐。他再也不敢把頭頂到奶奶胸前了。
往事在腦海裡一一閃過。他一動也不動。後來他感到奶奶的手在撫摸他的脊背、捏他的手臂。淚水不知什麼時候打濕了她胸前的衣服。
「珂子!你長大了會不要奶奶了嗎?」
「我已經長大了,我要服侍奶奶一輩子!」
阿萍淚花閃爍,細細撫弄他的頭髮。他長大了,這頭髮烏亮烏亮,可是有些髒亂,裡面竟然有一截小小的草梗。多麼好的、泛著大小伙子氣息的烏髮,每一根都有些倔,在她柔滑的手掌下彈動。她彷彿聽到了錚錚的、絲絃般的鳴響。她還記得許多年前為他留下的髮型,她讓他與那個城市裡所有時髦青年一樣,在頭頂上留一道齊整的頭縫。如今這條美麗的小路早已蕪沒。戰爭使一切都變得陌生和遙遠了,如果沒有戰爭,他會一直待在那間溫煦的小屋裡。她會為他鋪展那薄而軟的、蓬鬆的、散發著太陽味的被子。她那麼喜歡那上面的罌粟花圖案。只有按時為他曬曬被子、更換一下衣服,她才覺得這一天過得充實。她明白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珂子在她心裡常常變為一個粉嫩的、由自己剛剛生下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