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著他那帶著稚氣的童音,心裡就熱燙燙的。她一生感到最為遺憾的,就是沒能更早把這孩子領養過來。她願意用****止息他的哭聲,讓他圓圓的腦殼印在胸前酣睡。一眨眼她發現一切都變了。清晨的第一道霞光透過窗簾射來時,寧周義已經到院裡練劍去了;霞光投射在珂子枕旁,映出他白皙的面龐、那一溜眼睫;他杏紅色的嘴唇在睡夢中輕輕活動。他這麼大了,細長勻稱的軀體在罌粟花被子下顯出動人的輪廓。她坐在床邊,實在有些忍不住,淚水幾次要湧出來……她小心地掀開被子,又趕緊覆上。她在一旁臥下,傾聽他細細的呼吸。他偎在她的懷中,矇矓中尋找著、呢喃著。他含住了乳頭,一隻手環在脖子上,仍在沉睡。她一動不動地看,感覺那輕微的、幸福的吸吮。最後她的淚水終於灑在了他的臉上,他一下醒了……
「讓戰爭快些結束吧!」她的手從他的烏髮中抽出。
他抬起頭,這雙剛剛被洗了一遍的眼睛像孩童那麼明亮。「奶奶,我要離開你一段了,我要回隊伍上看看——哪怕就看一眼,你千萬等我啊。」
阿萍不吱一聲。後來她說:「孩子,我是為你擔心,擔心你磕著碰著……那一天奶奶真的活不成了。」
「可是我一定要返回,我不能再這麼乾等了。那邊也需要我;儘管有人阻攔,可我還是要趕回去。我相信離最後的解放已經不遠了,我差不多就是為這一天生的……眼下我待在這兒,什麼都不知道!」寧珂急得兩手捶打窗欞,臉色變得紅漲。
阿萍沒有辦法,只得說:「那你去吧,奶奶怎麼都行,我會等你。不過只求你一樣,千萬別磕了碰了自己,你答應奶奶吧!」
「我答應奶奶!等城裡解放了那天,我和]子來接奶奶……」
阿萍激動得牙齒磕碰,不住地重複:「那一天啊!那一天啊!」
有人咚咚敲門。門開了,是姑媽那滿頭白髮……她向寧珂招手。寧珂馬上看到她臉上難以掩去的笑容。他飛快地跑出。
姑媽扯著他的胳膊,一直把他拉到一個房間裡:「珂子,告訴你個好消息吧,戰家花園那一仗結束了……是個大勝利。戰聰的隊伍全消滅了,要不是出了內奸,四少爺就給逮住了……」
寧珂無法抑制自己的興奮。他問:「內奸?誰是內奸?」
姑媽搖頭:「以後會知道的……無論怎麼,這可是個了不起的勝利啊!下面就該解放那個港城了,聽說金志現在已經慌了……」
「我一定要回去,一定。我說什麼也要參加最後的戰鬥!姑媽,你幫我轉告一下吧,就說我在這兒快急瘋了;還有,阿萍奶奶也同意我離開一段……」
姑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我跟王同志商量一下吧。」
「我一定要回去的!」
「商量一下吧!……」
06
寧珂原以為這是個不會來臨的春天。他甚至有些絕望。當他眼見窗前的一叢榿柳發出青蔥嫩芽、芍葯伸開深紅的枝莖時,忍不住心裡一聲驚歎。他在這個冬天剛剛有過一次長眠,任人搖動呼喚也不願醒來。就讓一個人在昏睡中迎接春天吧。
這天早晨飛腳突然出現在老式洋房裡,讓人難以置信。飛腳一見面就說他養胖了之類,有著不難察覺的虛偽。「聽說你任務完成得不錯呀!」他誇著,拍寧珂的肩膀,然後叼上那種粗黑的雪茄。這傢伙總有抽不完的雪茄,誰也弄不明白他是從哪兒搞來的。寧珂問:「我在這兒等了這麼久,完成了什麼任務?」飛腳把煙取下,故作震驚地瞪大了那雙長溜溜的眼睛:「怎麼?這就是任務!」
寧珂告訴他:如果再不回隊伍,他就會病倒的,這一點也不誇張。
飛腳坐在一把大太師椅上,有滋有味地吸煙,不停地微笑。這樣直有一刻鐘,他才突然說:「我今天就是領你回去的。」
「真的?」寧珂呼叫一聲。
飛腳伸長手臂把他按坐了:「小城快解放了,你想那邊有多少事情要幹!洋房住不成了,這一下咱都沒有時間了。形勢發展得真快啊,比預料的快上十倍。華東眼看全解決了,港城這邊拿下來,海北和京津一帶都受影響!敵人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天……」
寧珂真是從未有過的欣悅。他此刻覺得飛腳再也不像往日那麼油滑了,反而感到對方如此機智靈捷。他問起戰家花園一仗的細節,飛腳從頭講起,講得眉飛色舞。他對後來開進平原的三支隊時有貶損,說堂堂一個支隊,連幾挺像樣的機槍都沒有,光知道吃老百姓送去的鹹菜豬肉玉米餅,打仗是不太行的。寧珂聽了有些不舒服,幾次想打斷對方的話,向他指出:沒有三支隊的開進,戰家花園一役就要大大推後!但他還是忍了。飛腳說殷弓的隊伍是整個華東的常勝之師,將來還要打到江南,那兒非常需要這樣一支隊伍……寧珂特別關心的還有戰聰的下落,飛腳一拍膝蓋:
「王八蛋!他跑到了省城,等著吧。這都是因為出了內奸。內奸是天底下最可惡的東西……」
「誰是『內奸』?」
飛腳把煙蒂狠狠踩了:「就是李鬍子。這個土匪坯子從來不是個好東西,殷弓對他太信任了一點,結果吃了大虧……對這樣的人絕不能饒恕!」
寧珂吸了一口涼氣。他馬上回想起與之相識以來的全部細節,特別是在曲府相處的日子。對那個豪爽暢快的人物,他從未有過品質方面的疑慮。而且更令他震驚的是,支隊長期以來與李鬍子保持緊密聯繫的,就是飛腳!殷弓對李的一些看法,也主要受飛腳影響。眼下的飛腳卻是這般態度……他想知道的是一些細節,飛腳不願多講。他太關心李鬍子了,再三詢問,飛腳才說:
「你想想吧,我們的隊伍把戰家花園圍得鐵桶一般,直圍了二十多天。這時候三支隊就駐在西面,金志不敢出門,戰聰也別想突圍。李鬍子做內應,戰鬥的勝利是把裡攥了。事實就是這樣。打響以後還順利,儘管是場硬仗。戰家四少爺不是個含糊的主兒,他手下的人比得上正規軍。他們往北突圍,這是想借海邊叢林跟我們轉;後來沒成,又往南。這一回好險。戰鬥打到十幾天上,雙方傷亡都不少。戰聰決心往南拼到底,我們的隊伍死咬住不放。這時候第三支隊往東殺一槍就棒了,可惜他們沒那個主動性兒。還好,有殷司令撐著,餃子餡兒總算沒破。這空當到了關鍵時刻,李鬍子對戰聰變臉了!他們雖然人手不多,可鑽進了當心去,一動傢伙,戰聰的隊伍就亂了營,突圍的勢頭一下就完了……」
寧珂聽得激動,插一句:「這麼說李鬍子起了重要作用啊,你怎麼說……」
飛腳罵一句:「狗娘養的!我是說後來。後來戰鬥眼看結束了,戰聰生擒是鐵定的事兒,包圍圈越來越小。可惜咱的隊伍沒幾個認識那主兒。天快黑了,李鬍子該把戰聰逮起來,因為最後時分是他的人把四少爺幾個堵回了戰家老宅。誰知道後來李鬍子領一夥人往南去了,一直衝到最南邊——我們的人不知怎麼回事,哪想得到是他親自領人護送戰聰逃跑呢!」
寧珂聽得目瞪口呆。他有些口吃:「這是,真……真的?」
「當然!李鬍子人也回來了,他主動向殷弓說的……他說四少爺救過自己的命,那是個好人。說最後那一刻他想:這一回逮到了戰聰怎麼也不會讓他活著了。這一來就等於是自己親手殺了他。這麼一想,乾脆把天大的事兒一人承當,放人一馬,回來認罪啦……這個王八蛋!」
寧珂久久不語。他這一次完全相信是真的。太可惜了!他在心裡為李鬍子惋惜……他說:「還好,李鬍子總算沒跑,他敢作敢為,就是這麼一個性格……會怎麼處理呢?」
飛腳瞥寧珂一眼:「你說呢?」
「我……」寧珂思忖著,「當然要按紀律處分。上級會決定。他也是有貢獻的人,加入隊伍以來打了很多仗……」
飛腳臉色陰沉:「我們一直很信任這個人,對他都是坦誠相見,曾經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他。還記得他以前到戰家花園嗎?他在那兒住了很久,什麼事也沒幹。說不定那回他與四少爺有過什麼約定哩!還有,那一次寧周義策劃的那場大圍剿,我們打得多慘,死了一千多!李鬍子呢?到東部城市去了,而且一走不回。誰知他到底幹了什麼……」
寧珂聽懂了。就是說,飛腳在從根本上懷疑李鬍子!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樣的推斷,因為太聳人聽聞了。多麼可怕啊!他絕不相信李鬍子會參與什麼陰謀。無數辯詞在心中浮動,他急得臉色都變了。
飛腳冷笑一聲:「我們會搞清楚的。殷弓把情況向上級做了報告——他不想自行處理這個事,要知道他們還是『拜把子兄弟』。上級很快做出了決定。李鬍子要離開隊伍了。走之前他突然提出要找乾娘辭個行,辦些雜七雜八的事兒,讓殷弓給他幾天寬限。殷司令答應了,並不擔心他逃跑……不錯,日子到了他就回來了,殷弓只得按照上級命令辦……」
「到底是什麼命令?」
「以後再說吧。到時候你會知道的。」
寧珂有些緊張:「他離開隊伍了嗎?我回去能見到他嗎?」
「恐怕很難了——再見到這個人很難了。」
關於那場戰鬥和李鬍子就談到這兒。飛腳重新燃上一枝雪茄,目光更沉了。他沒法躲閃這目光,心裡直覺得有點奇怪。又停了一會兒飛腳問:「你那個阿萍奶奶怎樣了?」寧珂答:「很好。」「嗯,」飛腳站起來,「領我看看好嗎?」寧珂只得點頭。
在阿萍奶奶屋裡,寧珂把飛腳介紹了一下。飛腳主動伸手握住了阿萍的手,久久不放:「我要領寧珂同志回去了;不過我們不久還會見面的……」他放下她的手。寧珂舒了一口氣。
走出屋子,飛腳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多大年紀了?好年輕,養這麼嫩!」
最後一個字讓寧珂不能容忍。他覺得牙齒脹得痛了一下。他們相挨著往前,沉默了許久。後來飛腳站在走廊上,轉身說:
「我們明天就要趕回去——先回南部山區縣城……」
「為什麼?」
「寧周義被我們逮到了,十天前的事兒。他總算回老家來了,來找阿萍吧?我們伏擊了他……現在要組織一個『巡迴法庭』,殷弓讓咱倆參加。」
寧珂的心怦怦劇跳。他擔心這巨大的轟擊聲讓對方聽到。「啊,是這樣!」他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了。
飛腳的目光掃在他的臉上,很快就把他灼疼了。
07
寧周義被囚在山城一座大宅院裡,已經十天了。從這兒往西北二十華里就是寧家祖居老宅,這之間隔著層層霧障。宅院四周都有士兵把守,他們無聲無息巡視、輪換著崗位。他很感謝他們給他這安靜。他每天在一棵剛剛發芽的石榴樹下打拳,有時也練練劍術——沒有劍,就用一截樹條代替。
十天裡幾乎沒什麼重要人物來過。他預感到那一天終於逼近了。「也好,」他自語,「我也實在倦了……」他已經多次讓士兵的頭兒轉告一個請求:見見阿萍。
沒有人告訴他行還是不行,也不回答阿萍現在哪裡。他知道這種無聊的枯等也許很長,也許已不需多少時日了。他壓根兒就沒抱生還的念頭,也知道對手絕沒有那樣的雅量。
第十三天上他被告知,他最近將由臨時組成的「巡迴法庭」審判,那是決定命運的時刻,請認真準備一下吧!這消息起初使他心上一震,因為對此毫無預料。他曾設想過兩種結局:一是押解到一個僻遠處,等戰爭結束時做一徹底清算;二是在當地草率處置。兩種可能他都將坦然應對,並不存其他奢望。但他仔細琢磨了一下,不禁啞然失笑。「不過是小兒把戲!」他知道這是一個過場而已,真正的判決其實早就產生了。他在這一生坎坷中,將對手的脾氣已經完全摸透了。他現在覺得有趣的,是要看看由哪些人組成這個「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