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開始前兩天,上級組織派來專人領走了許予明。寧珂和殷弓、飛腳及少數支隊幹部前來送行。許予明儘管思維混亂,但分別時還是痛哭了一場。
天剛剛黎明,在迷濛的晨霧中,許予明離開了……
對於麻臉三嬸的包圍用了兩天時間。戰聰的隊伍比預計中難對付得多:他並未被寧珂率領的民兵隊伍所迷惑,戰鬥開始不久就迅速調整了兵力佈局,除留下一小部分外,其餘都由他親自率領增援麻臉三嬸。這樣一來逼迫寧珂他們只得改佯攻為強攻,戰家花園方面的戰鬥打得非常激烈。這樣直到第二天午夜,戰聰才不得不率部返回,但仍留下兩個營的兵力用來解圍。
這一仗比想像中的難上許多。首先是麻臉三嬸的頑抗——這個匪首不久前失去了小女兒,眼下又沒有退路,只有拚死一搏。匪兵出奇地勇敢,簡直毫不畏死。戰鬥進行了一天一夜,雙方傷亡人數大致相抵。後來戰聰的隊伍趕到,戰鬥就更為艱難。此刻殷弓才明白:圍殲這支隊伍的希望已經落空一半,至多給以重創;他眼下最擔心的還有正規軍出城——那樣就必須毫不猶豫地退出戰鬥。他觀望戰家花園方向,很想聽到更為激烈的槍戰。他狠狠地罵了一句:狗娘養的!
謝天謝地,戰聰的大部隊終於撤回,麻臉三嬸又陷於獨立支撐的苦境。但包圍業已打破,儘管殷弓的隊伍行動迅速,仍然沒能截斷敵人退路。
黎明時分戰鬥結束了。麻臉三嬸帶著兩個女兒和少量匪兵逃竄,其餘大部被殲。
這是何等巨大的勝利!幾乎所有人都明白,平原上天晴的日子指日可待了……整個黑馬鎮一片歡騰之時,只有一個人緊鎖著眉頭。他披著灰黑色披風,獨自躑躅。
03
寧珂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曲予先生消失在那片蒼茫之中。只要獨自一人,他就無法擺脫那個影子。彷彿仍坐在書房喝茶,他們之間是交織的目光和裊裊上升的白氣。「曲先生沒有了,我的曲先生啊!」寧珂無數遍回憶著與先生認識以來的全部細節,每一次都能發掘出一些嶄新的認識。他甚至想像得出先生在最後時刻那種痛楚和憤怒。除此而外,老人那時一定還燃燒著不熄的希望。是的,寧珂清楚地感到,先生隨著時光的逼近,反而變得愈加勇敢。先生簡直就是迎著這一結局向前走去了。
他偶爾回憶與叔伯爺爺的最後見面,那一場難忘的談話。他今天突然意識到,這兩個有著巨大差異的老人竟然還有那麼多共同之處!這一發現讓他產生了說不出的震驚。這種感受和認識是一種真實,並且在某一刻被他抓住了。兩人都同樣執拗、堅定,同樣在晚年走向了一種不加掩飾的明朗和勇氣……寧珂對殷弓的分析越來越懷疑,特別是冷靜下來時。他無論如何不信暗殺岳父的主謀會是叔伯爺爺——如果他還多少珍重一點友情,多少愛一點孫子和孫媳的話。老人那麼喜歡]子,這也絲毫不容懷疑啊!
如果許予明在多好!若是過去,他們會就此有多少討論。一個如此傑出的戰士就這樣離去了……他很難想像一個沒有曲先生的大院會是什麼樣子,也很難想像失去許予明的組織會是什麼樣子。在叔伯爺爺錢莊的第一次會面恍若眼前;就在那兒,他聽到了低沉的歌聲,從此這奇特的旋律響徹不息……隨著許予明的離去、曲予先生的犧牲,他隱約感到一個時代正在消失。
空氣裡瀰漫著勝利的氣息,可是這氣息不像過去那樣,伴隨著一種甜甜的梔子花味兒。寧珂發覺殷司令也有些反常,這個人越發嚴厲,對所有人說話都沒有笑容。寧珂對這位非同一般的人物有著特殊的敬仰,也就是從對方身上,他才明白了一點點什麼。那是對獻身者的某種特殊要求,複雜得難以言說。但它能讓人感到。一個人頑強到了冷酷,就很難被什麼所征服。殷弓就是一個不能被征服的人——這種人在這個世界上也許還有一些,但總體數量一定不會太多。不過他心裡明白,自己永遠也搞不清這個人的內心。他承認自己對其有稍稍的、又是深長的懼怕。而這種感覺在許予明身上、在那個錢莊結識的紅臉膛朋友身上,從來也沒有過。
一直活躍於東部地區的三支隊正在靠近南部山區。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喜訊!它往西北一個迂迴,就可以直指港城。這一來殷弓再也不必擔心金志的隊伍了,他終於可以放手解決戰聰。
殷弓決定在三支隊向西北迂迴時開始圍殲戰家花園。現在他倒擔心戰聰過早撤向金志防地,那樣就很難有一個漂亮的圍殲了,而且也難以活捉戰聰。他親手處理戰聰的念頭竟越來越強烈,這渴望簡直無法表述!
一切戰前準備都在緊張進行。殷弓命令,如果發現戰家花園之敵有西移跡象,那就提前展開行動;同時命令李鬍子可在適當時候應戰聰之邀進駐戰家花園。
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殷弓脫掉了灰黑色披風,逕直走到寧珂房間。寧珂抬頭一看殷司令的臉色,就知道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了。那是一對多麼沮喪和陰鬱的目光,它的寓意深不見底。
寧珂倒茶找煙,殷弓阻止了:「我們該好好談一談了。你也許嫌晚了點兒,但我必須這樣做……」
寧珂的心怦怦跳。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請來了阿萍。」
「啊?你請來的?什麼時候?」寧珂覺得是一句玩笑。
「她早來了,現在一切都好,你不用擔心。我們給她安排了很好的生活條件,也有人陪伴。她住在東部城市那座老式洋房裡,一個月了……」
「一個月?這太過分!這……」寧珂血衝到了臉上。
殷弓語氣立刻生硬了一點:「鬥爭需要這樣,這個行動也是經過組織同意的,組織決定暫時不告訴你,但一定要照顧好請來的客人……我們當然希望寧周義會出現,已經等了一個月。老狐狸,沒有動靜。現在三支隊從山區那兒過來,寧周義更不可能冒險回老家了。我想他現在大概已經明白阿萍在我們手裡,他會想想辦法;不過如今看這個人心很硬……」
寧珂打斷了他的話:「不,我知道叔伯爺爺多麼愛阿萍奶奶。他沒有動靜,是因為這邊有我,以為我會照顧她。他做夢也想不到你們會瞞我一個月!我一定要馬上見到她……」
「今天跟你說,就是讓你去看看她,同時也好好勸她,使她有所覺悟。她很倔,我們說過她會見到你,她就等。一個月過去她就不想等了,從前天開始絕食……」
寧珂什麼都明白了。他在心裡叫著:「奶奶,你罵我吧……可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殷弓一直盯著寧珂的眼睛。他看到對方的臉色由黃變青,最後又變為蒼白。他呵氣似的問了一句:「需要我幫你嗎?」
寧珂扔下一句:「我要你把馬給我!」
殷弓的馬是純黑,身上沒有一絲雜毛,是五年前一次戰鬥中從敵方奪得的。「你牽去吧!」
04
這兒出奇地寧靜。月季花正在微寒的空氣中獨自燦爛。芍葯餘下的枝葉上蒙著薄薄的東部城市的灰塵。深綠色的鐵柵門關嚴了,黑馬把白汽噴在上方那個小小孔洞上。約有一刻鐘過去,鋪了紫色瓷磚的甬道上響起她的腳步聲。「姑媽,」寧珂撫摸著黑馬的鼻樑小聲咕噥,「你是所有人的姑媽……」
她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僂,肩上還是那條碎花披巾。「孩子!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就要來了——也虧了你來啊,孩子!」
她拉緊他的手。寧珂看出來了,她終於沒有忍住眼角滲出的淚水……她牽走了黑馬,他趕上一步接過韁繩……「姑媽,阿萍奶奶怎樣了?」
寧珂抑制著心跳。
她沒有說話,只是在前邊加快步子……他們上樓,拐過樓梯角往前,在有破損的木地板前邊一點停下。寧珂馬上意識到這是他和]子的新房。他剛想推門進入,旁邊一間立刻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絡腮鬍,瞇眼,費力笑著伸手。姑媽小聲說一句:「這是上級派來的王同志,來照看阿萍的。」寧珂點頭。他要進入房間時,王同志也要隨入。寧珂停住步子:「請回吧,我看過奶奶到你屋裡。」王同志只得「哎哎」兩聲退後。
寧珂站在昔日的新房前閉了閉眼睛。他輕輕推開門……她就在他與]子那張寬大結實的木床上,顯得那麼小、那麼小。軟軟的床上全是潔白的棉織品,白得像玉蘭花的瓣兒,她就簇擁其中。她穿了雪白的、鬆鬆的衣褲,緊閉雙眼。她的臉那麼白,唇上有了白屑。姑媽在他耳邊小聲說:「她這樣睡了兩天了,叫她也不應聲。」說過又站了一會兒,擦擦眼睛退開了。寧珂凝在那兒,直有一刻多鍾不知所措,手腳像冰。他不敢出聲,不敢驚動這安睡,可又不忍呆立。他後來坐在床邊,拾起了奶奶伸到床外的手。他立刻發覺這隻手熱得燙人。「奶奶啊!奶奶,孩兒對不起你了……」一句話隱隱泛出,淚水糊住了眼睛。
她在床上蠕動一下,沒有睜眼。寧珂注意到她瘦了,身子纖弱到極點。由於一張臉太白了,那滿頭的烏髮顯得更黑更濃,還有眉毛下那一溜睫毛,齊整整豎立。他為她蓋一下被子,當被單輕緩地覆上胸部時,她睜大了眼睛:「珂子!珂子嗎?」
「奶奶,是我啊奶奶……我剛剛知道,剛剛騎馬趕來!」
「你能騎馬?你好了嗎?」
阿萍要坐起,但幾次都沒成功。寧珂把她托起來。啊,奶奶身子輕成這樣。她兩手緊緊拽住他,又推開,讓他站遠一點,她要細細端量。後來她才讓他坐在身邊,一下下撫他的臉,梳理他的頭髮……淚水不停地湧流,她有多少淚水啊。
「我得知你病了,病得很重,人快不行了——他們說再不來連個面也見不著了,說你在病床上提出要看奶奶一眼。我不顧你爺爺阻攔趕來了,一路上心撲撲跳,害怕是受了傷,他們故意說成生病……」
寧珂蹦起來:「我沒有受傷,也沒有病,是……」他想說是有人為了把她騙來,故意想出這個可怕的、該詛咒的主意——但他在一瞬間想到了更多。他把許多許多話強嚥下了,他害怕阿萍對殷弓及自己的同志有更大的誤解。他吞吞吐吐說:「是……一點小病,很快就好了;奶奶,你看這不是挺好了嗎?」
「那你為什麼不讓他們告訴奶奶?你知道奶奶這一個月是怎麼過的嗎?他們只讓一位老大姐和王同志陪我,不讓我離開這座樓房半步,不讓我去看你。我後來決意要走,他們又說西邊打得激烈,只等戰鬥一停,就把孫兒給我送來……他們大半是騙我!」
寧珂搖動奶奶的胳膊:「不,不,真是這樣,真是這樣!我們犧牲了好多戰友——奶奶相信我的話吧!」
阿萍在寧珂大聲回答時一直盯著他的眼睛。她後來一聲不吭了,只是看著。
寧珂覺得臉上滾燙燙的難受,躲閃著她的目光。
「珂子,你說的是真的嗎?」
「真的……」
「那你為什麼不讓人捎個口信?連個口信也沒有嗎?我看見不少人在這樓裡進出,他們只找王同志——都是你們的人。你該讓他們給我捎個口信啊!你再不來奶奶這兒,奶奶就死了……真的啊珂子……」她擦去了淚水,第一次臉上有了笑容。她緊緊摟住了寧珂,拍打著、撫摸著。當她問到曲府、問到]子的時候,寧珂就站起來。
「怎麼了珂子?」
寧珂搖頭:「我也好久沒有見到曲府的人了,沒有見到]子。」
「真的?」
「我沒有見到曲府的人。那兒出了很大的事兒,奶奶,做夢也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