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許予明被營救的細節,他自己並未談及。但「小河狸」迷上他、最後又放了他這一事實,已令人唏噓不已。殷弓犀利的目光瞥來一下。飛腳扶扶黑呢禮帽。事情來得這麼突兀,寧珂也不知該怎樣對待,不止一次看殷弓。殷弓最後說了一句:
「這算是她做的一件好事。不過她手上有血,你要小心沾到身上……」
許予明一愣。
飛腳說:「那可是真正的一條美女蛇——老許小心。第二次要吃虧的。」
許予明趕緊說:「我們不會有第二次……」
殷弓哼一聲:「這可就難說了,老許!」
「我……絕不會的。」許予明的臉漲紅了。
「等著看吧。」殷弓又說。
寧珂這時想到了那個鷹眼姑娘。他在心裡喊:「你啊,差點毀掉了我們最好的一位戰友。他就是因為你才被捕的!」他不知該怎樣對待「小河狸」,但記住了殷弓給許予明那深深的一瞥。
寧珂深知這位戰友,此刻為自己沒能及時向組織報告而悔痛。他明白,這位戰友出色的機智和勇敢,與惡劣的生活作風交織一起;而後者,險些使革命蒙受巨大損失——革命隊伍孕育一個身經百戰的戰士是非常困難的,這需要鮮血和時間,還需要無數考驗的關口。
寧珂在思索這些的同時,卻忽略了另一個事實:恰恰是因為那令人痛惜的情感,才使一個瀕臨死境的戰友得以生還……
這個夜晚,寧珂覺得該向組織談一談了。
他找到殷弓,說在此之前隱下了許予明的一些情節,而今天看,事情已發展到了危急關頭,他有必要向組織反映。殷弓點頭,又叫來飛腳。
寧珂談到了許予明與寧纈的關係,特別是談到他養傷期間與鷹眼女醫生的關係……殷弓一邊吸煙一邊聽。飛腳幾次想用粗粗的雪茄替換下他的劣質煙草,都被拒絕了。殷弓說:「你身為支隊領導,為同志隱下這些重要錯誤,是很不應該的,在此提出批評。」「我接受。」「你對他這次與『小河狸』的事兒怎麼看?」
寧珂皺著眉頭:「我想,為了脫險和勝利,這是允許的……但肉體上……」
飛腳哧哧笑。殷弓一絲笑容都沒有,冷冷一句:「為了勝利該做的事情還多著呢!比如說,他還該順手把那個窮凶極惡的女匪抓獲……他本來做得到的!」
這次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黑馬鎮進入了緊張的臨戰狀態。一切都井然有序,從民兵到戰士,士氣空前高漲。勝利看來也只是個時間問題了。殷弓給排以上幹部做當前形勢報告,用語簡練、堅硬,給人以無比力量。他站在一幅地圖前,瘦小的身形顯得那麼結實。寧珂一瞬間覺得這個人就是鋼鐵鑄成的。
幹部們回到連隊又傳達了司令的講話,戰士們似乎明白了:要解放海港城市,首要的是先消滅戰聰,然後開始最後的圍困。他們甚至提出了一個口號:消滅戰聰,活捉金志。不知為什麼,寧珂總覺得戰聰和金志的位置應該顛倒一下才好。
華東乃至全國的局勢都在好轉。江北的情況算是明朗了。
飛腳經常來往於李鬍子駐地與黑馬鎮之間,偶爾也去港城。一些重要的聯繫與策應都落在這位交通員身上了。許予明自歸來後情緒一直不高,寧珂無論怎麼鼓勵都沒有用。那些隱傷一塊兒作痛,使好端端一張臉常常皺蹙。寧珂毫不隱諱自己的看法,告訴他,自己已經對組織講出了所有情況——「而這些早應該由你自己匯報了,隱瞞的結果只會更壞。」
許予明並不驚訝。他握了握寧珂的手:「我同意。就讓組織處分我好了。可是組織至今沒有找我談一次話。」
「組織太忙了。」
寧珂與許予明在一起時,有戰士向殷弓報告:一個騎馬人在鎮子四周徘徊多次,極像敵人偵探。
殷弓親自拿了望遠鏡跟戰士走了……那是個年輕人,胯下是一匹藏青色大馬;戴了鴨舌帽,似乎想找個機會進入街巷……殷弓當即判定:這人就是「小河狸」!
他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激動了,馬上命令:一定活捉這個人,不惜一切!
那個騎藏青色大馬的少年從鎮子西頭繞向東北,漸漸接近了街巷。他在一位曬太陽的老頭跟前下了馬,打聽什麼……一群扛著橛頭的年輕莊稼人走過來,老遠就誇這馬好、這少年精神。少年回頭看時,他們已走近了,還伸手撫摸那馬。少年怒喝一聲:「別動!」小伙子們就說:「你也別動啦!」說著兩人迅速上前一步扭住了他,一掀襟子拔出了少年的槍。
老者把煙鍋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跑了,扔下一句:「天哩,大白天出了小歹人!……」
少年不停地掙扎,嚷叫著。年輕人大口喘息:「那正好!那就走!」
07
少年自從被扭起的一刻就尖聲呼喊,嗓子真尖,像一種奇特的鳥兒。沒有辦法,只得用布條把他的嘴塞起來。直到關進一間屋子,塞緊嘴巴的布條仍未取下。
殷司令披一件深色披風來到了。他注視少年,親手取下塞在嘴上的東西。少年啐了一口,殷弓的臉立刻蠟黃,狠狠一拍桌子:「你死定了!」
少年格格笑:「怕死的就不來你個狼窩!我是找自己男人來了,請告訴他一聲吧!」
他說著刷一下摘了帽子,濃髮搭下來。
殷弓哼一聲:「剝了皮認得你骨頭。你是交還血債來了。」
「我這輩子不欠誰的——更不欠你。你算哪一個?」
「你欠了支隊的、黑馬鎮的、平原和山區民眾的,都是血債。你問我?你和你媽最熟我了。你該知道我的名字。」
她斜眼看他,笑了。
「笑什麼?」
「你長得可真醜。」
殷弓給了她一個耳光。她仍舊笑:「長這麼醜還神氣?我要長你這麼醜,早就不帶兵了。你那張臉像搗蒜的杵子一樣,落在我手裡,一噁心就把你殺了。我殺人可多了。」
「我要讓你遊街示眾,要你這條『美女蛇』面對民眾發抖,最後再槍斃你!」
她突然沉寂了。後來小聲問:「就這麼殺了?捨得嗎?」
殷弓憤怒已極,跺跺腳走開。
飛腳和寧珂都分別審過「小河狸」,結論一致:匪女已無任何合作希望,她只求見一眼許予明;她這一次很可能是來劫持他走的!
三人統一的意見是:此人罪大惡極,絕不能饒恕;但考慮到目前敵我鬥爭形勢的複雜性,可讓其戴罪立功。如果合作的可能性不存在,尚可長期羈押,作為吸引麻臉三嬸的「香餌」。他們都認為暫時不可讓許予明知道,以免滋生不測。
最困難的是拘押。她吵鬧不停,用最刻毒的語言咒罵看守。而所有人都得到叮囑,不准對其動手動腳。伙食標準在連隊平均水平之上,但「小河狸」仍嫌粗糙難嚥,動不動就掀翻在地。午夜,她的尖叫能傳出很遠很遠。
殷弓終於認為如此下去許予明很快就會知道,於是又把她轉移到偏遠一點的地方,並增加了看守。
「小河狸」轉移之後再也不進飲食,提出不見到許予明,她寧可餓死:「一支不講信義的臭隊伍!我是自尋來的,是遠道來客,就這麼糟踐人。讓你幾個不得好死!」
寧珂主張先與許予明好好談一次,然後再讓他們見面——老許會處理好這一棘手難題,讓「小河狸」就範。殷弓搖頭,說如果許予明經受不住考驗,造成的損失將難以預料!寧珂問有什麼損失,老許總不會背叛支隊吧!飛腳盯了寧珂一眼,連連吸煙。後來飛腳說:讓我先與這臭娘們兒談談吧!
飛腳對「小河狸」說:許予明已經到省城開會去了,時間比較長;你最好忍一忍,忍一忍吧!先吃飯,餘下事情他回來再商量,會讓你滿意的。
「小河狸」良久不語。後來她說:「你是說了算的人嗎?你能做主,那好吧,我告訴你,我只等三天;三天之後,什麼鬼話我也不聽了。」
殷弓從未遇到此類難題。他幾乎想不出什麼辦法。在寧珂的一再堅持下,第四天上他總算同意讓許予明與「小河狸」見面了。
首先是殷弓與許予明談話。許予明得知支隊逮到了「小河狸」,驚得半天說不出話,豆大的汗粒從額上滲出。「這需要你有鋼鐵的意志,老許!」殷弓嚴厲地盯著他。許予明自語一般:「她雖然救了我的生命,但她是我們的敵人……」
許予明與「小河狸」見面時,兩個看守跟在一旁。「小河狸」淚水嘩嘩淌下,怒喝兩個戰士:「滾!滾!」戰士猶豫,許予明就說:「你們先走吧!」
「小河狸」緊緊抱住許予明。
「我們是有紀律的……結束吧!」
「小河狸」不聲不響吻他。反反覆覆吻。她吻了許久許久。
「我們的確是有紀律的……只能如此了,原諒我。」
「小河狸」正色道:「我也是有紀律的。或者你跟我走,或者我死在這兒!」
許予明看著她:「你是走不掉的——既然來了,就走不掉了;我是屬於民眾的,我也絕不會跟你走。你該知道,你手上有革命者的血、民眾的血,殺你十次都夠了;不過你要留下來,就有機會將功贖罪——為什麼就不能呢?」
「小河狸」咬咬牙:「為什麼?因為我看出來了,這裡是不會讓我們在一起的。你能和我在一起嗎?要能,今夜就宿在這兒——你今夜要離開,一切就是假的,我就不信你了……我冒死來找,為了什麼?我不知道這兒有槍等著我嗎?我是忍不住,死也要見你、要你、親你,我要把你咬碎了,嚼嚼嚥下肚裡……我會逃得出的,我會!……」
「小河狸」滿臉都是淚花。
許予明忍不住,也流出了淚。但他趕緊擦掉了。「我不是假的,我們都不是假的,我讓你留在這一邊,我可以用性命擔保……」
「你說!你今夜留不留?」
「我……」
「你說!」
「不能留。因為有紀律……」
「小河狸」跌坐在地上。她止住了淚水。許予明去扶她,她打開了他的手。天快黑了,她看著牆角,目不轉睛地說:「這輩子不長不短,男人見了不少……那天一見你就明白了,有我在,誰也不敢殺你了。誰殺了你,我會殺他!我什麼都能幹,就是忘不了你。我是真的啊,只有這一遭是真的,殺死我一千次還要說:我這輩子就要你!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要我?為什麼?!」
「……」
又過了兩天。許予明沮喪萬分,不得不報告殷弓:他沒有任何辦法說服「小河狸」;但他要求組織上能堅持一段,他相信這個人最終會改變的;他要以自己的生命來保證,一定讓她改變!他最後提醒說:她救了我的命,這也是真的啊!
殷弓不動聲色地聽著。後來他對寧珂和飛腳說:「我們當中,有的同志太過於看重了自己的生命,而不太看重民眾的生命!民眾的犧牲已經難以計數,而有的同志只念念不忘誰救了他的命!」
飛腳與寧珂都明白殷弓的意思。
「不採取果斷措施,恐怕是要出大問題、惹大亂子的,到那時什麼都晚了!」
兩天之後,殷弓決定:召開公審大會,處決「小河狸」!飛腳在決定宣佈之後不停地吸煙,寧珂卻驚得目瞪口呆。他有些口吃:「這太關大局了,這……應該請示上級,還有,怎樣對……許予明同志……他會不好接受的。」
殷弓說:「這正是為了他。事情拖久了,他就說不清楚了。」
……直到審判「小河狸」的告示貼滿了大街,許予明還一無所知。到處都戒備森嚴,到處都是議論的聲音。黑馬鎮沸騰了。
許予明被殷弓責令寫一份與「小河狸」接觸以來的全面匯報,已經獨自待了三天。這天傍晚飛腳進來,把一份告示放在桌上。許予明拾起來一看,立刻「啊」了一聲。
他當即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