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55章 卷二·第十章 (4)
    一陣混亂,門打開了。逼人的光線下有人哧哧笑,那個彎腰老匪趕緊低頭,退著離開火堆,報告了幾聲:「小姐,俺老漢一夜沒停跟他操練哩……」一個童聲喝道:「滾吧。」這聲音讓許予明抬起眼睛。光線太強了,只見一群人中夾個戴鴨舌帽、穿了皮夾克的少年,少年腰上掛一枝小巧的手槍。他一轉身,那強烈的陽光就勾勒出秀氣的五官側影、一溜長而整齊的眼睫毛。許予明有些迷惑。

    少年走近了。跟在後面的一群人都待在門口。少年端量著,漸漸不笑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足足有一刻多鍾才聲音艱澀地說:「你好像……不害怕?知道我是誰嗎?」

    許予明突然明白,面前這個「少年」就是愛著男裝的「小河狸」,麻臉三嬸最小的女兒。傳說她是三個女兒中最俊美的一個……他這會兒承認,種種傳說算是得到了驗證。他只一眼就發現了那難以掩飾的女性之美。仔細端量一下,從那對通圓的杏眼、小巧的嘴巴上,無論怎麼還可以看出一些女性特徵。還有,她的胸部已經高高隆起,這正是今後破壞她改扮男裝的致命障礙。

    許予明沉默時,「小河狸」也一聲不吭打量他。她在屋內踱著,踩滅了不停冒煙的火堆。「司令讓今早就殺了你。我倒不急……」她這樣咕噥著,像是自語,像是催促自己下一個決心。一會兒,她轉身對一群匪兵說:「先回去歇吧,聽我喚你們……」他們應聲去了。

    「小河狸」摘下鴨舌帽,一頭削過的烏髮淌下來。一種難言的芬芳溢了滿室。

    她卡腰立在一旁:「你這樣的,我一會兒就能殺掉好幾個……」

    許予明仍在用力思索。他雙眉緊蹙。後來這眉頭展開了,又大又亮、像嬰兒一般明朗清澈的雙眼轉向了她。他字字清晰地說:

    「……跟我聽說的一樣!」

    「什麼?」

    「你。」

    「我怎麼了?」「小河狸」瞇著眼。

    許予明點點頭:「你長得不錯……」這樣停頓一下,又說,「不過你太壞,可惜了你這模樣。這麼好看的姑娘為什麼要那麼……殘酷?」

    她格格笑,下巴亂顫。「俊小伙子,你長得更帶勁兒……不過放心吧,這也耽誤不了我殺你。我壞?你還不知道我有多壞呢。我高興了現在就能把你的耳朵割下來。」

    「我們這些人都不怕死。」

    「不怕死偏不讓你死。我要慢慢折騰,聽你告饒。」

    「那是癡想……」

    「試試吧!」

    當天上午「小河狸」就讓人給許予明鬆綁,不過仍要加一副銬子。屋內也被清理一番,牆角那兒的稻草撤了,改成一個舒坦的地鋪,加了一疊半新的被子。屋子四周都是崗哨,不過離得遠了一些。伙食也有改善,還有個戴眼鏡的老頭兒來給他裹傷。

    「小河狸」常常光顧,坐在一旁抽煙。她那對杏眼無遮無攔瞄過來,問:「老家是江南吧?再不是半島?」

    許予明答:「半島人。」

    「怪不得呢。長這麼水滑。我第一遭見你這樣的。我這人說話直。」

    許予明身上有些躁。但他決心抵禦那襲來的什麼。他心裡正磨礪一個堅定的主意。

    「小河狸」坐得更近:「都說我壞,這也不假。不過我只對我厭惡的那些人壞。我差不多誰都厭惡,一張張臉越看越厭,心一橫:殺了利索……對喜歡的人就不同了,怎麼都行……嘻嘻。」

    他聽了心上一緊,看她一眼。他發現這個「小河狸」臉龐紅撲撲的,像一種秋桃。喉嚨那兒有些脹。

    「小河狸」挪近了,伸手就摸他的頭髮。他躲一下,她索性攬住他的脖子。「小伙子,別死心眼兒。我呀,我這貪性兒非誤了大事不可,我媽老說。可我改不了,也不想改……你怎麼長這麼好?今年多大了?肯定比我大。小死囚,你這張臉救了自己都不知道。你啊,愣著神兒幹什麼,喂,轉過臉來!」

    她扳他,後來一怒抽了他一個耳光。她吻他的臉龐,把身子貼在上邊。

    「既然這樣,取下手銬吧。」

    「那不行。你以為我信服你了!一頭裝癡的豹子……」

    入夜後,「小河狸」提著馬燈進來。她湊在許予明耳朵上說:「我留下伴你了,啊?」許予明半晌沒吭聲。他的頭快要脹裂了。後來他咬咬牙:「不怕我半夜裡把你扼死?」她不停地吻他:「不會。你不是傻子——那樣我的人會把你大卸八塊……這可是真的!」

    許予明再不吭聲。讓一切來臨吧。這是他經歷中最不可思議的一頁。可是一個戰士、一個男人應該有勇氣翻過這一頁。他默默地下了個決心:接受命運。

    夜裡的馬燈太亮了。他們都沒有熄滅它的意思。許予明的手銬被取下,他用力活動腕子。一動腳踝骨就疼,那個老彎腰的棍子太狠了!「小河狸」親他的創痛,往上吹氣兒。「等我回頭宰了那條老狗!」她親他的額頭、鎖子骨,又伸手撫摸脊背、週身。她終於被那些疤痕驚住了,動手解他的衣服。「原來你是個身經百戰的主兒,死也值了。」許予明在她的喘息中不能自抑,閉著眼睛。「真是一隻『小河狸』!」他緊緊把她抱住,又起身把馬燈移近了。「小河狸」一聲不響,像睡著了似的。他把她托起又放下,最後用一隻臂膀挽了,將其脫得一絲不掛——那枝精緻的小手槍摘下來,看了看,像扔一個破石塊似的一拋。他發現她像一個筋肉結實的兒童,身子細溜溜,沒受一絲一毫磨損,渾身散射著光澤。那翹翹的小臀部貼在他的手臂上,像要躲避粗暴的擊打,那麼柔順、羞澀,甚至還有點弱小。他動了動那兩隻挺挺的****,在她耳旁咕噥了一句。她沒有聽清,只發出若有若無的呻吟。許予明在這一刻想到的是一隻小鹿,它正跪在面前,頭抵住了他的前胸。

    他扳起她的臉,她一直閉著眼,那睫毛讓人想起夜晚的合歡樹葉。「一隻滴血的鹿……」他把她擁住,傾聽細細的呼吸。奇怪,後來她一點聲氣也沒有了。他用力、用千鈞之力把她擁住,她還是沒有聲氣。這樣過了一刻、兩刻,突然她山狼一樣尖叫起來。她咬他的頭髮、耳朵、脖頸,直咬得鮮血流淌。他知道殊死搏鬥的時刻來臨了,拼足了力氣,展開的雙臂像鐵索,把她扼住、按緊、折疊、摔打,最後用滿是刀疤和鐵繭的大掌把她從頭至尾地磨礪、砍擊、搓動。他在馬燈逼人的光亮下眼瞅著她細長圓鼓的軀體顫抖不止,變得像烈日下將死的蚯蚓,蠕動著,滲出濃濃的黏液,紅得發紫。當這蠕動停息,軀體又在脹大。那隆起的部分被他的手指挨近了,復仇的快意頂得下顎刀割般痛楚。他現在真的明白:殊死搏鬥的時刻就在眼前了。她撕咬他的力氣在增大,他任鮮血流下,流在她如漢白玉一樣的頸上、乳上,流在小母鹿一樣的脊背上。他使出泰岳般的力氣把她擁住。她的尖叫越來越像山狼,一頭失去了生還之念、即將被攫住、被一把火鉗夾住前蹄的那種山狼的尖叫……

    這尖叫斷斷續續直到黎明。他們依偎著,只經過了幾分鐘的一寐,睜開的眼睛又明又亮。「小河狸」一點點觸碰那嶄新的傷,長歎一聲:「你是我的!」

    他的嗓子幹得難受,因為流出的血、汗水太多了;還有,他一寸一寸咬濕了她的頭髮。「你讓我飢渴,讓我發狠,讓我把你變成一隻打死的山雞……」

    她盯著這雙特異的眼睛,喃喃著:「多好的一對眼睛,這可不是為戰爭年頭準備的;這雙眼長得真不是時候。」

    許予明說:「你也一樣。」

    他們難以分開。中午時分坐在地鋪上用飯,有人傳話說司令叫她。「小河狸」親親他:「我知道她想讓我幹什麼。我會騙她——等我!」

    ……麻臉三嬸吸著煙:「你個小三兒,有個譜兒沒?給媽說說……」

    「有個譜兒。再讓孩兒耍弄兩天吧。」

    麻臉三嬸踩滅了煙:「就兩天,多一個時辰不中。三天頭晌讓彎腰他們做,四日趕沙河集,把人頭掛了。」

    「小河狸」低下頭:「就這麼著吧。可惜了的。不過媽說了就是說了。」

    「小河狸」回到許予明身邊,不吱一聲。

    「你怎麼了?」

    「人哪——這會兒還這樣,那會兒就……不說了。」

    許予明故作鎮靜:「你把我放到肉砧上吧,我早就打定主意,保險不再討饒。」

    她一把攫住他的手,按住腕子:「看你心跳得多慌。人原來都怕死啊。」

    「過去不怕,這會兒有點怕了——怕再也看不到你……」

    「小河狸」翻著通圓的杏眼:「我路上琢磨,沒有了你會慌一輩子。肯定找不著比你更好的了。不過咱倆好得真不是時候,我有豹子膽也不敢藏下你啊,乾脆吞下肚裡吧……」

    她流出了淚水。

    許予明吃了一驚,心一陣狂跳。後來實在忍不住,就把她抱緊了。

    他們在一起整整兩天兩夜。

    天快亮了,雞一聲聲啼鳴。「小河狸」穿戴齊整,又戴上鴨舌帽,一頭烏髮藏了。她定定地站在門前聽雞鳴聲,讓許予明也穿好。

    雞鳴聲此起彼伏。

    「小河狸」抱住許予明,一聲不吭。突然她推一下:「跑吧!」

    「……」

    「跑吧!」她的手撫遍了他的全身,「我本來只想親熱幾天,轉過身就不管你了。可這回不行,我捨不得。留在世上吧,你這樣的該留下……」

    灰濛濛的天色中,他們走出去。睡眼惺忪的哨兵見了「小河狸」只是點頭。他們一離開這條街巷就奔跑起來。在街心那兒,「小河狸」又牽來一匹馬。許予明翻身上馬,狠力打了一下。馬兒飛馳起來。

    「小河狸」尖叫一聲。

    馬兒一仰脖子停住。許予明無論怎麼打,它只是原地旋動。

    「小河狸」跑過來,揪住了馬韁。後來她也跳上了馬背。

    ……她一直伏在他的背上。離黑馬鎮越來越近,天也亮了。黑馬鎮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漸漸連鎮頭的崗哨也看得見了。

    許予明跳下馬,把韁繩交給她。她又流出了眼淚。他給她揩去:「聽我的話吧,要記住,別再幹壞事,別再殺人了——我會記住你的,記你一輩子……」

    「你會要我一輩子嗎?」

    「不,不能了。」

    「我跟你去那邊隊伍呢?」

    許予明忍住什麼:「不,那邊不會要你的……以後再說吧!上馬吧!……世道多麼怪,人這一輩子多麼怪。瞧你還像個孩子……」

    「小河狸」打了一下馬,轉過身子。

    那匹馬顛了起來。它背著曙光緩緩而去……

    06

    許予明的生還讓整個支隊一陣狂歡。寧珂從未有過地興奮,擁抱著這位不斷帶來神奇的戰友,再也忍不住淚水……飛腳說:「殷司令已經做了周密部署,要不惜一切代價營救!」許予明的臉色陡然陰沉下來:

    「他們今天就要把我的頭懸在十字街口……」

    殷弓一直沒有笑,這時捶了一下桌子:「看我把她的頭砍下來,就掛在十字街上!」

    幾個人都想到了黑馬鎮大劫,想到了前一年那場慘烈的戰鬥。

    最初的興奮過去之後,許予明開始講述前後經過。他特別指出自己肯定是被出賣的,不然敵人不可能對他的身份、東行路線那麼清楚……說到「出賣」兩個字,殷弓的臉色青了。那瘦削的面龐上,一道醒目的疤痕更亮了。從五六年前,殷弓心底就泛起過可怕的警示,他把部隊一次次失利、行動機密的洩露,都記入一筆心賬。許予明的這一判斷敲在弦上,他疼得一抖。他恨不得立刻除掉那個隱匿的傢伙。為此他經受了多少痛苦。飛腳曾告訴:他注意了許久……曲予先生遭暗算之後,飛腳又一次對殷弓說:有人出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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