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不小心遭到呵斥時,我就一個人偷偷躲到你的窩棚裡,緊緊摟住你。那時你一聲不吭,像我一樣。我們對季節特別敏感,都知道冬天快來了。每個冬天我都要設法對付呼嘯的北風,而眼下的這個冬天我卻首先擔心著你。
天漸漸冷了。那個深秋的夜晚我被告知:必須一個人逃到南山去,而且要趁著夜色……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甚至來不及好好向你告別。我在一陣陣催促中鑽到你的窩棚,撫摸了你一會兒。這是告別的時光。你全身戰抖,就像在叢林中遇到獵人一樣……
我走了。從那時起再也沒有見到你。
你是一隻小羊,也是我的全部童年。
我一閉眼就能看到你安詳的雙眼、沒有一絲灰污的身軀。深夜裡,我傾聽著四處圍攏的夜聲,隱隱約約聽到你在哭泣。從此我永遠地記住了:在遠方,有一隻白白的柔柔的小羊,它無援無助地待在那兒。
我有多少磨難和困苦需要迎接,有多少牽掛。我尋找著自己的愛也打發著自己的愛,我為真實的愛而激動不已。我告誡自己叮囑自己,我有無數個歡樂的白天和黑夜,也有無數個愁苦的白天和黑夜。可常常是北風呼呼鳴響的那一刻,我像被什麼戳了一下心頭似的,驀地抬起頭,我一動不動地遙望北方……我想到了那隻小羊。
我在夢中緊緊簇擁著你,吻著你——無比純潔的小羊的嘴巴。睡夢中我淚水漣漣,想著我們又突兀又殘酷的分離。我一生將經歷多少粗糲和纖細的故事、善良凶暴,可我只是不會忘記你的眼睛。你在北方,一個遺落的窩棚裡注視,讓我改正或是熄掉心頭的慍怒,讓我從容和聰慧,恢復起自信和強大。你是我人生之途上一次重要的遭逢。你的心聲不停地轟擊我。
你獨自待在北方的窩棚裡,四野裡大雪紛飛。我一輩子的牽掛在那一瞬間凝聚了。不要哭泣,不要發出嚶嚶的呼喚……我的小羊!我的北方紛紛大雪中的小羊!
07
「我走了奶奶——也許很長時間。不過我會經常回來的,我會在你高興的時候把你接到平原上。我永遠是奶奶的孩子……」寧珂的嗓子有些啞。他停住了。
阿萍搖著頭:「你走吧。我知道你遲早會離開爺爺奶奶。不要牽掛我。我只擔心你遇到危險。我和你爺爺都知道,你急著離開我們,可不光是因為有那個姑娘……」
「奶奶!奶奶……」
他想阻止她這樣說。可阿萍仍舊說下去:「我們知道你在做別的事情。孩子,爺爺和奶奶的心用到了,你自己看著吧,奶奶等你回來,她讓你平平安安!」
「我全記住了。」
……寧珂的一生中,這是一次最重要的轉折。他被批准去殷弓的八一支隊了,身份是副政委。但他被叮嚀:不准擅自脫離寧周義,要始終與他保持密切聯繫;寧珂的公開身份仍然不變。儘管如此,他明白自己從此走向了平原,走向了那個海濱城市,還有那個祖居地——蒼蒼莽莽的大山之中。所以他雖然表面上只說要去看望那位姑娘,卻在不自覺間加重了告別的語氣。他心中充滿了興奮與悲酸交織的情感。在這座花園樓房中,他惟一依戀的人就是阿萍奶奶了。
陪他一起到殷弓隊伍去的是許予明。
自從許予明與寧纈攪到一起之後,寧珂就陷入了新的矛盾之中。他認為許予明為了她不惜冒險進入寧府,是一次將個人歡樂置於組織和事業之上的荒唐行為,是絕對不能苟同的。他當面嚴厲指責了許予明,並表示他將以適當的方式、在適當的時機向上報告。許予明不停地歎息,說自己一定會克制自己的情感——盡最大的努力、下鐵定的決心,請寧珂暫不要那樣做。他的忠誠不須懷疑。寧珂一時無語。許予明長長歎息,跺腳,說:「你如果知道她的魅力就好了,你當然不會知道。任何人都難以抵擋她的熱情,她像火焰一樣,我的寧珂同志!」
許予明閃動著淚花。
第二天深夜,他們一起出發了。許予明走得無聲無息,他向寧纈隱去了這一次行動路線。這是寧珂非常滿意的。
可是熱戀中的女人有著不可思議的嗅覺和判斷力。他們兩人沿著半島鐵路線轉到了東部小城,在那個老太太的花園洋房中會見了一位同志;當他們耽擱三日之後出現在去山區的旅途上時,寧纈也正在奔赴半島的途中。
她瘋迷一般尋找許予明,出發之前一夜夜哭泣。她對阿萍嚷著:「阿貓媽!那個人失蹤了。他不會不言一聲拋下我,他一定是有什麼急事,我想他是和小珂子一起走開的……」
她哭得太慘了,一對巨大的****聳動著,讓人覺得隨時都會有可怕的什麼爆發出來。阿萍不知道許予明的去向,但她知道孫子是去海邊城市找他的姑娘去了。寧纈得知這個之後,幾乎不假思索地決定也去那個城市,她認定心上人是與寧珂在一起的。
她出發時準備了大小十二個包裹,其中有換穿的衣服:旗袍、中式短衣、西裝,甚至還有繡了花的各色內衣。有口香糖、人參茶,男人喜愛的滋補藥、黑色膏丹。她在最後封箱時靈機一動,又裝進了一副手銬;或許在特別的時刻裡需要給心愛的人一點顏色看看,把他銬上,鎖到一個地方——對於一個不辭而別的熱戀者,這樣的防範也許並非是多餘的。那副手銬是她小時候跟一個衛兵找來玩的,一直放在自己的雜物中,這一回終於派了用場。
她隱隱覺得這一次遠行非同小可,好像要趕赴一場盛宴似的,真值得自己好好打點一下。寧周義雖然對女兒不存任何希望,但見她這樣倉促和大事張羅也還是吃驚不小,反覆盤問,她只說回老家看母親去。阿萍心中有數,但對寧纈的事她是從不多言的。
出於安全的考慮,寧周義讓一個士兵護送她,並給沿途站店通了電話。
寧纈一路飛快地趕到了那個海濱城市,先到海港,金志港長傾盡全力接待這個花枝招展的胖小姐。她感興趣的只是寧珂是否帶一個男人到過這個城市,還有他們在這個城市的行蹤、寧珂鍾愛的女人等等。金志全不清楚,但他說寧珂從來都是曲府的客人,他一定不會到別的地方去。寧纈馬上拍了一下腦瓜,說想起來了,她聽說過一個姓曲的姑娘,「聽說她一天到晚站在玉蘭花樹下?」港長被這奇怪的發問逗笑了。
寧纈很快找到了曲府大院。她的一身叮噹作響的首飾讓前來引路的使女嚇了一跳。她說是來找侄兒的,又說要見見侄兒媳婦。曲府最先聽到這個的是小慧子,她嚇得摀住了嘴巴,馬上跑去報告了曲予。
曲予在一個書房裡熱情接待了寧纈。寧纈前前後後端量了她一會兒,最後點頭說:「我侄兒的眼力不錯,你的臉龐兒身段兒,哪兒都好。就是奶子小了一點。你要知道,這在新派男人眼裡是不時興的……」
曲予羞得手裡的茶具差點跌落到地板上。她慌慌地叫了一聲:「姑姑!……」
「哎——!」寧纈得意地答了一聲,哈哈大笑,坐在椅子上,又把腿扳起來盤了,身子一搖一搖說,「多怕羞的大姑娘,一看就知道沒經什麼事兒。我好幾年前就不在乎什麼了……」
曲予讓旁邊的小慧子忙別的去——她一直合不上嘴巴。
寧纈在曲府待了幾天,沒有等到她要找的人,就離開了。她說要回山裡的寧家,如果這邊有了信兒,千萬催人去告訴一聲,她會給報信的人一副銀鐲子的。
這期間曲予一直沒有讓父親知道這件事,她和小慧子、淑嫂幾個人與她周旋,好不容易才把人打發走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八一支隊仍然駐紮在山區。現在的環境比過去並沒有明顯好轉,自從黑馬鎮大劫之後,外國人的軍隊只與官軍交過幾次火,而八司令一度與官軍兩不相擾。官軍要給外國軍隊一次重創的消息傳得很盛,但總也不見實施。這期間的海濱城市、海港碼頭,卻遭到了敵人兩次轟炸。平原上的民眾盼望八一支隊早日下山,而某些武裝力量卻神秘地叫嚷,那支隊伍敢於下山入海,就有大鯊魚一口把他們吞進肚裡。誰是這樣的大鯊魚?殷弓聽了氣得臉色紅漲,發誓要盡快返回平原。可是部隊的裝備給養一直不能從根本上得到改善,於是他特別盼望一個人的到來。
這個人就是寧珂。關於他的「副政委」的任命,這之前殷弓一直不感興趣,所以事情一拖再拖,後來是殷弓自己改變了主意,才有了現在的結果。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殷弓一等到許予明和寧珂,就提出了自己的一個計劃。他希望寧珂除了繼續與曲府和港上勢力加緊聯絡之外,還要在寧家大院做做文章——以寧家在當地的聲望,成立一支民團不難;這樣一方面可以借助寧家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可以從官軍的武裝中拉來一些槍支,關鍵時刻策應八一支隊。
這個計劃太大膽了,許予明和寧珂都拿不定主意,主張匯報上級待定。殷弓很不高興,最後勉強同意,還是主張寧珂先回老家活動一下。寧珂想不到來支隊後的第一個任務竟是這樣沉重,但他還是服從了殷弓。他多麼急於去那個港城啊,沒有辦法,只有先回寧家大院了——他料定今後會有不少時間往返於山區老家的路上,這真是一個人奇特的命運哪。
許予明與寧珂一起。他們都沒有想到一個人正在那兒望眼欲穿地期待著——她一夜夜失眠,呼叫著他的名字,對母親李家芬子說,她這會兒大約要死了,大概不會活到第二年春天。她說再要等不來那個人,她就去找「老雕」了——那個人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兵營中,他時常來大院裡騷擾,已經在使女們中間惹出了不少事兒。寧纈回來後當然對這些時有所聞,發狠說要把他殺了。儘管這樣,她還是嚷著:「我要找『老雕』了,我就要去了!」
這天傍晚寧纈正陪母親在一棵抱櫟下坐著,一邊不停地往嘴裡塞著桑葚兒。突然她猛地站了起來,抬腿就往邊門那兒跑去。原來許予明和寧珂剛剛走進來,一下就被她看到了。寧珂心裡有說不出的驚愕和後悔,而許予明差一點跳起來。
李家芬子被寧珂攙著一起往回走。可是那邊的寧纈連拖帶拉地把許予明扯到他們面前,嚷著:「媽,你看,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帥小伙子——你得好好看看他哩!」
寧纈在大院裡鬧得雞飛狗跳,說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了。她比許予明潑辣一倍,而且總是對他的羞澀感到費解。她忘不了第一次見到這個英俊的男子時,對方眼裡放出的光亮,心裡得意地說:就是嘛,沒有哪個男人會看不見我。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刻,她感到他情濃似海,有一副無比柔細的心腸。她再也忍不住,常常粗暴地給他揪去了衣服。事後她才發現這個男人渾身上下的傷疤,立刻震驚地問:你是幹什麼營生的?他淡淡地答:我是身經百難的商人。
想不到寧家大院有這麼好的一個春天,滿院裡的抱櫟都展開了葉子,它的不起眼的米粒似的小花兒吐放著特異的香氣。這種氣味使人常常在一大早就不能支持,老想幹點什麼才好。問荊開始伸長了黑褐色的莖稈,它像一條甦醒的爬行動物在泥土上蠕動,旁邊是密密的牛筋草、北方野青茅。迎春花已經到了最燦爛的時候,它們在牆下和花壇中翻湧著。寧纈和許予明手挽手地穿行在大院裡,對四面射來的目光毫不在意。他們除了在院裡遊玩,還到北面的河灘上去……許予明對寧珂的勸阻已經不那麼放在心上了,還說這等於是他的假期休整;說寧珂正好為那個重要任務做做準備,他與寧纈這樣也是個掩護呢。寧珂氣得差點跟他動拳頭。
一天傍晚,太陽眼看就要落了,寧纈突然從邊門上跑進來,一進門就喊寧珂。寧珂見她有些慌,衣服掛滿了草屑,就問怎麼了?她說你快些去看看吧,他們在河灘上與「老雕」遭遇了,兩個男人正要為她決鬥呢!「他們很洋派呢!我也不知怎樣好……」寧纈帶著哭腔說。
寧珂不聽她再嚷,拉上她就跑。他隱隱約約覺得事情到了一個危險關頭,該是這位戰友懸崖勒馬之時了。
河灘上一片火紅。長滿了上一個季節的焦乾的紫羊矛在晚霞中像燒著了一樣,風中捲動的矛尖尖就是火舌。他們老遠就看到了兩個男人站在那兒飛快揮手,他們都卡了腰,兩個人的腿都很長。其中的一個穿了軍裝,那就是「老雕」了。寧珂和纈子喊了他們一聲,他們往這邊瞥一瞥卻飛快地跑開了,再不停歇。
寧珂與纈子追上去。
那兩個男人大概已經約定好了什麼,他們跑得越來越快,一頭鑽入了河那邊的松林。
就在寧珂幫助纈子跨過淺淺一道水流的一刻,他們都同時聽到了槍聲:很啞很鈍的兩聲;接著又是一聲。
「媽呀!媽媽呀!」寧纈尖叫了一聲。
他們快速地迎著槍響的地方跑去了……許予明垂著頭從一棵黑松下走出,雙手顫抖。他臉色蒼白,見了寧纈狠狠一跺腳:「他打黑槍,打了我兩槍,我只還了他一槍!老天作證……」
一片白頂早熟禾上面躺著「老雕」。他的軍帽脫落在一邊,手中的槍微微鬆了;像睡著了一般,他閉著眼睛,黑黑的眼睫毛齊齊地豎起;只有很少的血從腦側流出,染紅了巴掌大的一塊沙土。
寧纈掩著嘴巴跪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