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每一次面對阿萍奶奶,都想把什麼事情告訴她,可又不敢。他只是一再地說:「奶奶,我和]子將來要好好服侍你,我們要住到一起。無論到了什麼時候,我們都要一起。」阿萍聽了就忍不住,一會兒變得淚花閃閃。她不停地叫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瞧瞧你真長大了,好孩子,奶奶就等著跟你享福了。」
蜂腰女人有二十五六歲,高傲,冷漠,除了對寧周義笑之外對誰都板著臉。整個家裡都好像因為她而增添了說不出的氣息。像是一種辣辣的甜味兒。阿萍喊她「小姐」,而寧纈乾脆在背後喊她「大腚」——那女人的屁股總要不停地扭動,過於招搖了一點。阿萍總是阻止她這樣叫,寧纈就說:「阿貓媽真是好心。」阿萍說:「不要氣你爸了,他多不容易。」寧纈立刻回一句:「就是,他太累了。」有一次蜂腰女人進了門,除了寧周義之外全都吃了一驚:她穿了合身的軍裝,漂亮極了,腰上還有一個小手槍……後來寧纈一想起就嘖嘖一陣:「我也要弄一套軍裝穿穿了,連『大腚』都有了。」說過這話不久她真弄了一套,不聲不響地穿了走進大廳。想不到寧周義看了立刻火了,指著她說:
「脫下來!」
「怎麼了?連那個大……那個女人也穿了,我就不能?」
「她有軍籍。」寧周義臉色鐵青。
寧珂和阿萍奶奶當時都在喝湯,嚴厲的呵斥聲中他們一齊把湯匙停在嘴邊。纈子回到了自己房間,哭泣聲好像順著天花板滑下來,如數地落到了棕色飯桌中央的湯缽中。寧周義憤憤地把筷子一拍,走開了。
戰事越來越激烈,各種消息像一面網把人絞住。寧周義開始坐臥不寧,臉很快消瘦下來。他注視阿萍、家裡的人,目光都有些異樣。寧珂知道叔伯爺爺走到了極為特殊的時期。蜂腰女人有時一直待在他的書房中,從早晨到第二天黎明——廚子把飯菜端到裡面。這樣有好幾天,寧珂從未發現他們走出來,甚至在為他們怎樣到衛生間之類的問題感到費解。這是全家氣氛極為壓抑的時刻,阿萍開始小聲說話,連狂言豪語的纈子也小心地走來走去,盡可能不弄出一點聲響。這樣多少天過去了,蜂腰女人離開了。她下樓時,那又圓又大的臀部扭動得明顯加重了。寧周義出來了,他的迅速憔悴讓寧珂大吃一驚。
「爺爺,我想回老家去了,我年紀不小了,該是自己闖蕩的時候了。」
寧周義疲憊的眼睛看看他,不置一詞。
寧珂每一次遇到許予明都渴望聽到那個消息,這關係到他的命運啊。一點聲息也沒有。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支持下去了,他已經等到了一個極限。
寧纈在家裡待不住,有時就背著父親到錢莊去玩。這在以前是絕對不允許的。寧周義總是有很多禁忌,這在別人看來頗為費解。寧纈彷彿與寧珂有了什麼共同的秘密,在他面前盡可能毫無拘束地玩個痛快。這當然與那次半島旅行分不開。她總是在他跟前大聲叫嚷:「我他媽的想『老雕』了!快替我想想辦法……」她約寧珂與她一起跑回老家一趟,說如果他不同意,她就要自己跑了。在這種混亂時候她不可能一個人外出冒險,這事寧周義也是絕對不會應允的。「那個王八蛋,那個傢伙,我恨不得咬死他……」她劈劈啪啪砸著東西,罵著。只有寧珂知道她在罵那個「老雕」。
有一次寧纈正在寧珂身邊瘋著,突然一抬頭看到了旁邊走來的許予明,一下呆住了。她像被釘在了那兒,一動不動,大張著嘴怔了半天。許予明把寧珂叫到一邊說了幾句什麼,然後走開了。
她一直看著他的背影。
「天哪!他可真帥氣!這是你的朋友嗎?你怎麼不早給姑姑說說……你去把他追回來!」
「這……」
「快去!還待個什麼?」
寧珂當時不知為什麼就追了上去,囁嚅著:「那邊,我姑姑……想認識你。」
許予明剛才沒有注意寧珂旁邊的女人,因為她裹了個大斗篷,看不清面龐,再加上他正急匆匆的。這會兒他不得不走近來。寧纈正興奮地把斗篷脫了,露出一張又大又亮的圓臉。許予明馬上不知所措了,兩隻腳抬動著,搓搓手看看寧珂,又看看這個光艷逼人的胖女人。
寧纈響亮地笑起來:「好帥的一個小伙子,差一點從姑姑眼前溜了。」
「你!」寧珂威脅地叫了一聲。
「小東西……嘻嘻,」寧纈指著寧珂對許予明說,「我侄兒想管束我呢。好帥的小伙子,你聽見了嗎?」
許予明咬著嘴唇,像憋氣似的一聲不吭。
「願意認識一下嗎?」寧纈伸出手來,大咧咧地伸到他跟前。
許予明握住了,然後斷斷續續地介紹自己。
「好帥的一個小伙子!……」
剩下的時間裡寧纈不斷地催促寧珂去為她做點什麼,實際上是讓他離開。寧珂銳利的目光盯在許予明臉上,最後是許予明先一步離開了。
寧纈舞蹈似的伸出兩手在空中搖動,閉著眼睛。無論寧珂怎麼喊她,她都不應一聲。寧珂默默地看著她,發現這張圓圓的臉泛著亮光,透出了一股撲鼻的香氣。她的雙眉又黑又長,嘴唇微厚,不停地顫抖。他簡直驚訝極了:長長的淚水正從寧纈緊閉的雙眼中流下來。
「姑姑!」
「珂子……」她兩手拉住了寧珂,把他抱在懷裡,但仍然閉著眼睛,喘息著,「我第一次遇到這麼帥氣的小伙子!我記住他的名字了,我記住了……咱走吧!」
她鬆開了他。
後來的幾天裡寧纈不時地竄出去,但每一次都失望而歸。寧珂知道許予明正在另一條路上奔波呢。她不斷地詢問那個人,寧珂一聲不吭。「我想念他,我只想見到他啊!」纈子憤怒地跺腳,有時把易碎的東西猛地推到地板上。
寧珂卻在心中為自己泣哭。他扳指算著離開曲予的日子,真的嗅見了玉蘭花的香味兒。他踱到另一間屋子,阿萍正在那兒翻一本西洋畫冊。「奶奶!」阿萍沒有抬頭。她用心地看著畫冊上的一個黑人,黑人正手捧一瓣通紅的切開的瓜。「平原上有好多這樣的瓜,是嗎?」「是的奶奶。」「聽你爺爺說,你要離開我們了,他說這是早早晚晚的事兒……」「我永遠和奶奶在一起……」
阿萍合上畫冊,眼圈紅了。
下午,寧周義午睡結束,正在沏茶,門鈴響了。他從不自己開門,這時像沒有聽到一樣,端著杯子到書房中去了。阿萍起身去開門時,寧珂還以為來人會是蜂腰女人呢——門開了,進來的竟是許予明,寧珂大吃一驚!
寧珂心跳得飛快。他明白對方為什麼擅自闖入,這完全是因為寧纈的緣故——他究竟怎麼知道了她的住處真是個謎!但寧珂不知該不該主動打招呼,裝作不認識還是怎麼……正在猶豫,對方卻笑模笑樣地問阿萍:「請問這是寧纈小姐的家嗎?」
阿萍點頭:「請問……」
樓梯咚咚地響起來,寧纈站在了樓梯上,再不往下走。
寧珂抬頭,看到了寧纈燃燒得發藍的眼睛。
許予明旁若無人地迎著她走去,登上樓梯,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然後相牽著到樓上去了。「許予明……」一聲狂喊,門重重地關上了。
接著樓上傳來碰碰撞撞的聲響,樓板都震動了。寧珂看看阿萍,阿萍說:「由她去吧!」
這時寧周義突然從書房出來,看著寧珂問了句:「許予明?」
寧珂的臉變了顏色。
「是他,你的那位朋友?我救了他一命,他起碼該謝我一聲。你說是不是?」
「我看……也許,是的……」
寧周義瞇了瞇眼:「多麼好的一個年輕人。可惜他對人的情義太薄了。不過他不想見我,我還是想會他。自己闖來了也算勇氣,這也好……」
他站起來,往書房旁邊的一個小屋走去。他在撥電話。
寧珂看看阿萍,阿萍一聲不吭。他知道這電話撥通後,一刻鐘之內許予明就會被逮起來。一股血流直衝上腦門,他一躍而起,幾步躥到跟前,還沒等叔伯爺爺反應過來,電話機已經搶到了手裡。
「爺爺!你……太過分了。」
「是你們太過分了。」
寧珂不知自己從哪來了這麼大的膽子,幾乎在和叔伯爺爺吵叫:「是你過分!你答應幫我和朋友,也知道幫他就是幫我——我從來不敢求你,你答應了,可你呢?只是把他從一個籠子轉到了另一個籠子,你騙了我!騙了我的朋友!是他自己逃開的,他成了寧纈的朋友,你怎麼能……」
「寧纈的朋友太多了,這我倒不必考慮。我想弄明白的不過是,我親手救下的這個青年到底是個什麼人——這過分嗎?」
「可你以前答應了我,那時已經全部問清了。你知道一個人長大了,也該有自己的秘密。你幫助我們,又要出賣我們自己,這是你的目的嗎?」
寧周義長歎一聲:「你太讓我失望了。我的全部心血都白費了,現在才算明白。」
「爺爺!」
「不必說了。我一直想訓導你,現在看為時已晚。也許你說得對,人人都有自己的道路,你隨時都可以回朋友那裡去了,我不會再阻攔。」
寧周義說完,回到了書房。
寧珂發現他的後背一下子弓得那麼厲害。他轉臉看看阿萍,發現她原來一直在哭泣……
06
我一個人從茅屋走出,走到西面籬笆牆下。那兒有我親手搭起的一個窩,裡面有一隻潔白的小羊。我坐在它的身旁,可以坐上很久。我摟抱著它,感覺著它的溫熱、它的毛茸茸的嘴觸在我臉上的濕潤。它灰綠色的雙目看著我,送來的是一片溫存。它有時貼緊了我,發出嚶嚶的鳴叫。耳朵柔軟如綢,摸一摸有一種特別的滑潤。沒有一絲灰污的毛皮,潔白的小牙,小巧的四蹄,一動一動的小尾巴,沒有一處不是精緻美好到了極點。它讓我充滿了感激。
這種感激像大朵的花瓣一樣把我全部覆蓋了。我幸福得沒有邊際、沒有哀怨、沒有企盼,只想一直擁有著這真實而熨帖的感受。我到原野上採來大把的鮮花擺在它面前,又採來紫的紅的漿果。我遞給它一枚晶瑩的蘋果,聽那咀嚼中發出的細碎美妙的聲音。剛長成指甲那麼大的杏子讓它發出微笑,它在感動中把頭顱頂到我的胸前,然後靜靜地待一刻鐘。
在這默默的時刻裡我和小羊都一動不動。我們都閉著眼睛,沉浸在友愛相知的想像之中。它在這個時刻裡把一切都交給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全部依戀、猜測、追逐和疑慮。它相信我是它的一個永遠的夥伴,幻想中一同奔跑到春天的田野上,在渠畔上嗅著萱草花的氣息,低頭映照出天真無邪的面頰。它的皮毛被陽光照得暖融融的,興奮歡暢,跳躍起來,兩隻小小的前蹄揚得高高。今後的美好時光綿綿無盡,我們的幸福不得不堆積起來,像天上的雲朵和無邊的叢林。
我永遠也不要失去這只潔白的、軟軟的柔柔的小羊。它在我的視野中成長,我只要有一絲力氣,就會為它去割來青草、採來果實。讓我們互相擁有吧,我在深夜、在他鄉,在任何一人獨處的時刻裡,只要一想到它光潔的額頭、想到它的頭顱頂在我的胸前沉默的那一刻,就會兩眼濕潤。我也不知道這種激動來自哪兒,它連接在什麼更為遙遠的源頭之上。
我記得那個秋天,我們一起到海邊叢林中,迎著百鳥的喧鬧,你不停地轉動脖頸,試圖在重重疊疊的綠葉中找到一個朋友。一個影子落在臉上,你仰起臉,看到上方有一隻蒼鷹。你立刻感動地嚶嚶一叫。你試著吃過白沙上生出的酸菜、槐葉、節節草和嫩嫩的毛榛莖芽,你看過了各種各樣的花,虎尾蘭、吉祥草、玉簪、綬草……你因為心醉神迷而不能舉步,一聲連一聲地呼喚。我追過來把你抱在懷裡。
那一天我們遇到一個獵人,他從我們身邊走過,刺鼻的血腥味兒立刻讓你昂起頭來:獵人黃色的挎包口上露著打死的一隻野兔,它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半邊挎包。我感到你在戰慄,把頭緊緊貼在我的身上。我摟緊了你,等著那個人走遠,走得無影無蹤。
一會兒叢林深處又傳來了槍聲,轟鳴驚起一群鳥雀。它們大叫著從頭頂掠過,你開始在我懷中不安地掙扎。我只好摟緊你飛快地離開。整個歸程你一聲不吭,細細的呼吸像個孩子。
夜晚,有星月的天空讓我們一齊高興起來,我們一起去找姥姥。她在一棵大海棠樹下擺一塊草荐,然後一塊兒躺下,開始講故事。那些有趣的故事讓我們歡笑,你笑得瞇了眼,溫熱的小嘴巴不停地觸到我的臉上、脖子上。那些悲淒的故事讓我垂下頭,我一轉臉,月光下看到了你流下的眼淚。「姥姥,小羊哭了!」「它哭了,它是懂事的小羊。」姥姥把你攬到身邊,用衣襟給你擦一下臉。
有星月有故事的夜晚我們找到了最多的夥伴:一隻大烏鴉偷偷地落在樹椏上,不小心咳了一下,我們都聽到了;貓兒跑到姥姥的腋下手邊,大辮子一樣的尾巴一掃一掃,碰到姥姥臉上她就覺得癢;那條大黃狗也來了,它長長的鼻樑一會兒觸觸姥姥和我,一會兒又碰碰你。更多的時刻裡大家都是安靜的,聽姥姥那河水一樣流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