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22章 卷一·第四章 (4)
    寧珂離開駐地就去找寧纈了。他必須與她一起返回。現在主持大院的是一個本家老叔,叫寧珂為「珂侄兒」,對寧纈則稱為「纈妹兒」。他一見到寧珂就小聲叫著:「珂侄兒,了不得了,纈妹兒出事了!我不知見了周義叔該咋說,你多美言吧,天哩……」

    寧珂嚇了一跳。後來他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寧纈與駐守在寧家附近的兵營一干人混到了一起,一開始深夜不歸,到後來乾脆多少天不回來。其中有一個高個子營長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方圓幾十里的村鎮中人人懼怕和憎惡,他不知糟蹋了多少民女。可是寧纈一眼就看上了他,他們一塊兒進出兵營,還乘一輛吉普車進城;有時他們把車開到大沙河邊上,在沙灘上摟抱滾動,見了來人都不鬆開。

    「丟盡了寧家臉面哩!」老叔說。

    寧珂一點也不吃驚。他淡淡說一句:「我會處理這事的。她在哪?」

    老叔伸手指指北邊的兵營:「你去領她回來吧,她媽叫她都不應。」

    寧纈的母親就是仍然住在寧家大院的李家芬子,她是大姨太。人樸實得很,除了短期隨男人出去幾次,差不多一輩子都守在這兒。她生下那麼一個女兒,誰都感到奇怪……寧珂先去看了她,喊她「奶奶」。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大院被毀掉之後的那一段時間,芬子奶奶對他的照料。她是真心實意要把他拉扯大的,如果不是寧周義爺爺執意領走,那麼他可能至今還在她的身邊。

    李家芬子年紀大了,慈眉善目,差不多一直是一個人過活。她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多伺候寧周義幾天——可是那個令人嫉羨和欽敬的男人總也不給她這樣的機會。後來惟一的女兒也給領走了。芬子奶奶心痛得死去活來,但還是忍下。她把一個大院交給晚輩去經管,自己心境平和地看著一家人的忙碌。寧周義總是來去匆匆,芬子奶奶已經學會了忍住眼淚。她比他還要大幾歲呢,待他真像一位母親。他怎樣都行,她準備嬌慣他一輩子。她曾問男人:「你老在外邊過,過到老嗎?」這話問得男人身上一抖。這話說白了不過是:你想死在外邊嗎?寧周義回答:「不。落葉歸根。我早晚還要在這個大院裡養老。」她從心裡笑了。所以她與別人不同之處,就是盼著自己和男人快些老,而不再留戀青春歲月。

    她見了這位孫兒有說不出的親,這個孩子差一點就歸她了。她撫摸著他的腦殼、頭髮、鼻子和嘴巴,幸福得閉上了眼睛。她說:「珂珂,我一點不恨阿萍,一點不;就是有一條,她把我的閨女給帶壞了,我要找她哩!」

    寧珂不忍駁斥,但還是替阿萍奶奶叫屈:「奶奶,阿萍對纈子姑姑再好不過了,她教導她走正路,可纈子壓根兒就不聽她的,還給她起外號……」

    那我怪誰去?怪她爸嗎?她爸忙哩,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哪有心思管教孩兒……他身子硬朗吧?哎哎,混官家差事哪有那麼容易,不如回來歇歇身子,有這些田產也就行了……

    寧珂一遍遍重複寧周義的飲食起居一類事,因為她問得太細太多。從口氣中,他很容易就聽出對另一個女人的責備,儘管這毫無根據。她甚至說:「上次回來你爺爺一走路就喘,爬一次北崗歇三四回哩。過去從來不這樣。你那個阿萍奶奶忙些什麼!就是啊,人太年輕,懂得少哩……我真想把他們一塊兒接來,反正分不開……」

    最後她才記起寧纈的事,長歎一聲,拍打著膝蓋:「你快領她回來吧,快領給她那個城裡媽媽吧,她不是我的娃兒,不是……」

    寧珂不敢耽擱。他和老叔一塊兒去了兵營。老叔在大門口對把門人說了幾句,只讓寧珂一個人進去。他說纈子見了自己要罵哩。

    寧珂打聽那個營長,當兵的說往北走就成。他一直往北,然後出了北門。原來那裡就是一片荒蕪。灌木叢稀稀的,到處都是瘋長的葎草、葛籐和粟米草。太陽轉到了西邊,東高西低的坡地上,粟米草被太陽曬得一片燦亮。他知道再往前就是那長長的沙河灘了。他遠遠望著,除了看到一兩隻灰喜鵲之外,再沒有看到什麼。他繼續往前走,不斷伸手把扎到褲腳上的鬼針草籽摘掉。野雞在不遠處大叫著,灰喜鵲啪啦啦飛起又落下。

    突然前邊一片灌木中閃出一匹馬,灰色的,騎馬人穿了深黃色軍裝,戴了黑眼鏡,正鞭打快馬——他身後緊緊趴著一個女人。如果不是這樣兩個人,寧珂會為眼前的這幅圖畫叫好的。可現在只剩下厭惡了。

    大灰馬噴著氣跑過來,一直跑到跟前。馬背上的女人大笑,笑聲格外清脆。

    高個子軍人利落地跳下馬來,隨著摘下眼鏡。寧珂被眼前這個軍人吸引住了,差不多沒有看一眼仍在馬上的寧纈。這個軍人就是那個營長了,他兩條腿又直又長,穿了高筒皮靴,兩眼含笑看過來。這個傢伙在女人眼裡顯然容易討好,不過寧珂心裡想,他如果死在黑馬鎮的彈雨中也許就更加可愛了。

    寧纈在馬背上叫著:「……看到了吧,他就是寧珂。別看他年紀比我大,還是我的侄兒呢!」

    她身上的香氣被風吹過來,有些嗆人。寧珂發現她那兩個顫動不停的****真是令人恐怖。他冷冷地說了句:「奶奶讓我來叫你,該回去準備一下了,明天回省城。」

    「我還沒有玩夠呢。是吧『老雕』?」

    「老雕」哈哈一笑,隨即嚴肅地看著寧珂。他說話了,是一口標準的官話。他邀請寧珂到軍營裡做客,寧珂回絕了。

    寧纈的注意力一會兒就分散了,她開始大聲轟趕飛過來的一群灰喜鵲……這樣待了一會兒,她突然從馬背上躍下來,一下子抱住了「老雕」的脖子——這毫無準備的一躍讓他險些跌倒,不過他盡快挺住身子,接著反手摟住了她。寧纈閉上眼睛,忘乎一切地狂吻著。

    這一切就在寧珂的眼前發生,他們旁若無人。他想罵一句無恥,但還是忍住了。他等待著他們的衝動快些過去。直待了十多分鐘,兩人仍在不停地擁抱接吻。他把臉轉到旁邊,去看太陽映亮了的粟米草、遠處的一片白絨花。一隻雙羽像絨花一樣白的小鳥飛過來,一展身軀落在不遠處……他轉過臉來,不禁大吃一驚:寧纈姑姑緊緊地擁住「老雕」,兩張臉貼在一起,閉合的長眼睫毛上正滴下大滴的淚水……後來她睜開眼,懇求地叫著寧珂說:

    「珂子,你先走一步好嗎?我一會兒就回去……」

    她是極少用這種口氣喊他的。他有一種奇怪的感動。他服從了她的請求,頭也不回地走開了。直走了老遠,才忍不住回頭尋找他們,發現只有灰馬佇立在原地,那兩個人已經掩在了茅草間,一片白色的絨花覆蓋了他們……

    這天很晚「老雕」才把寧纈送回寧家大院。

    他站在大灰馬的旁邊吻著她,最後說:「你是我一下撲住的小雞。我有一天還要逮到你,那一次就吃掉你了……」

    寧纈擦掉眼淚說:「我到了那一天就讓你把我吃掉,你一點也不要剩下……啊?!」

    「老雕」又說:「我真是喜歡你。狗娘養的戰爭!要不是戰爭我就馱上你走了,狗娘養的戰爭……夜間多想著我點吧!」

    他說完返身上馬,急馳而去。寧纈一直站在那兒,月亮下她嗚嗚地哭了,直哭到老叔和寧珂出來領她。

    ……

    寧周義用疑慮的目光盯著寧珂。他對這個年輕人有了異樣的感覺。說不清這種感覺是什麼時候產生的,但他認為自己已經察覺了什麼。他詳細詢問這一次遠行的全部過程,對寧珂離開寧纈單獨活動那些日子特別關切。寧珂為了搪塞,就影射自己有了一個異性目標——雖然朦朧,但那的確是一個目標。他正癡著呢。他真是癡著。有時他日夜思念那個人……寧周義哦了一聲,竟然沒有再說什麼。

    說到了黑馬鎮慘案,全家人聲淚俱下。哭得最厲害的當然是阿萍奶奶。她長時間嗚咽,手扯著寧珂,不斷拍打他。她在安慰一個受驚的孩子,自己卻不勝悲傷……寧周義擦去了眼淚,大聲叫著纈子——纈子一個人長時間地待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這時拖拖拉拉跑下來……「你該來聽一聽!你知道國家到了什麼地步,才會做人。你天天忙著描臉,真不像我的女兒!」寧周義突然吼叫起來,「統統沒有希望,到處都沒有希望,混賬的……滾開吧!」

    寧纈嚇得發抖。她從來沒見父親這樣。她小心地躲到了一邊,但就是不敢上樓。

    阿萍給男人放了一杯糖水,坐在旁邊好久。寧周義拾起了她的一隻手,不停地撫摸著。他對寧珂和寧纈說:「你們回自己的屋子吧,我們待一會兒,安靜安靜……」

    離開後寧纈小聲對寧珂說:「珂兒,你千萬不要說我和『老雕』的事兒,求你了。」

    「可是爺爺不久就會知道的,老叔以後會告訴他。」

    「那就等以後吧,只要不是現在就成。」

    寧珂詳盡地對組織作了匯報。組織上非常滿意。他再一次堅決提出到平原上工作,能到隊伍上最好,不到隊伍上也可以。他在說這些的時候,想到的是對那個姑娘的諾言。他突然記起一個同志,就是許予明。奇怪的是一直沒有見到他的影子。問紅臉膛的人,他答一句:「探親去了……」

    其實許予明這期間為執行一個任務而負傷被捕,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同志們知道寧珂與之非常要好,就沒有告訴他……可這是無法隱瞞的,幾天之後他終於知道了詳情:組織上策劃了一次劫金計劃,參加的人很多,特別動用了金礦上的基層組織。而協調指揮這次行動的,就是許予明。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在運金車必經之路上伏擊,而是設法在礦內黃金轉庫的關節上相機下手。這樣敵人沒有提防,得手容易;但困難的是黃金到手之後,怎樣迅速轉移……

    許予明是以智勇雙全而著稱的,所以組織選中了他。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那個金礦,並與基層組織接上了頭,然後開始周密部署。一切都很順利,但在最後的關頭,即黃金轉移途中,突破最關鍵的一道防線時,發生了激烈的戰鬥。許予明一個人救下了五個負傷的同志,身上已經是十幾處中彈……他準備拉響手榴彈自盡,可是受傷的胳膊再也抬不起來。

    敵人捕到了他,目的是破獲地下網絡——他們知道這個網絡是專門搞黃金的,已經構成心腹之患。金礦警備大隊動用了一切辦法,使用了可怕的酷刑,但許予明始終挺住了。他一口咬定是走私者:由他在金礦暗中運籌,然後交給黑道。敵人當然不信,因為事情進行得太周密了……許予明仍在經受九死一生的煎熬。

    寧珂無法想像那個可怕的結局。他知道只有一個人可以挽救他的同志,那就是叔伯爺爺。

    他請求組織批准,讓他去試一試。

    這需要讓叔伯爺爺相信他的話,需要事先編織一個圈套,他絞盡了腦汁……白玉蘭樹下的高個子姑娘在他眼前閃動,他又望到了那一對美目。窗前的吻別使他熱淚潸潸……「親愛的]子,我得從你身上談起了——我愛你,刻骨銘心地愛,所以,我需要一筆很大的錢,於是……」

    他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的故事講給紅臉膛聽。

    07

    寧珂開始拒絕進食。他把自己關在屋裡,阿萍奶奶喊也不出來,「相思病是可怕的。」寧周義打趣說。但後來寧珂總也不出來,他和阿萍真的擔心了。

    「孩子,有什麼心事跟奶奶說……什麼都不要怕,我和爺爺會幫你。你一點也不珍惜自己,這樣……」阿萍哭了。

    寧珂告訴阿萍:他愛上了一個姑娘。

    「這我和你爺爺都想到了。你想去看她,還是把她領來我們家?只要是個好姑娘,孩子,我們都會高興,我們會尊重你的意見,不是嗎?你該相信奶奶……」

    「我相信奶奶,我的事全靠奶奶了。我是遇到了別的事兒,這事兒與那個姑娘有關,可我怎麼也想不到會這樣……」

    阿萍吃驚地看著他,再不說什麼。

    「奶奶,是這樣……我們急需一大筆錢,可又不願向爺爺提出來。我有個走私黃金的朋友,他和我聯手,想不到金礦警備隊逮住了他。他現在正受酷刑,說不定哪一天就把我供出來。還有,警備隊的人把他當成了特殊的嫌疑犯,怎麼也不肯鬆手。他快給打死了,這之前已經負了十幾處傷……」

    「什麼時候?」

    「就是這一次……」

    「這一次你們一起……」

    「嗯……」

    「天哪!我的好孩子,你做了什麼。這是你做的事情嗎?我和爺爺什麼不能給你?我的好孩子!讓我跟你爺爺說說看,看他怎麼……我的孩子!」

    阿萍急急地離開了。

    第二天夜晚寧周義把寧珂叫到自己屋裡。他第一句話就說:「你可不要騙自己的爺爺。」寧珂鎮靜一下,抬頭說:「事到如今了,我只能告訴爺爺。因為我沒有別的辦法,沒有誰能把我和我的朋友救下來。」

    寧周義呷著茶,看著寧珂。後來他搖了搖頭:「是救你的朋友。我的孫子眼下還沒人敢碰。」

    「可是他會供出我。」

    「那就讓他供好了。」

    「爺爺!就是為我這位朋友,你也要幫幫他。他與我休戚與共……」

    爺爺笑了。

    「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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