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21章 卷一·第四章 (3)
    每年冬天花圃都要一陣枯萎。來年春天才會再一次被染紅,通紅通紅。我不知道就連它的枝葉也是紅色的變異,就像紅色沉澱冷凝之後就要發暗一樣。土地有多麼奇怪的力量,它竟然不停地生發、不停地閃現出一片燦爛。

    在浪湧一樣呼嘯的吶喊、乞求、呼救、狂嘶、怒號之後,大地一片沉默。夜色淹上來,一片花瓣濃厚得更為可怕。它們化為汁液在流動。我看見它們流成了河,流動,咕咕有聲。流啊流啊,流了整整一夜。血紅的花瓣化成的河流一開始浪花飛濺,滾燙的熱流灼傷了青草;接著就是無聲的漫延,是冷卻和滲透。大地鬆鬆地、寬容自如地接受了芬芳的回贈。大地知道自己是怎樣撫育和生成了它們,這個漆黑的夜晚就如數地收回了。

    到了不知哪一個春天,它們就會生出一片新的叢綠:茅草、稼禾、叢林、花卉。碧綠碧綠的是冷卻的顏色,鮮紅逼人的則是它的原色。原色是個標記,是個提醒。

    媽媽,當我一個人走進大漠或叢林,當我凝視這無邊的綠色和星星點點的鮮花時,我沒法不再恐懼。我知道了一個奧秘就難以忘記,我親眼看到了那一場奔流,聽到了那一片呼號,媽媽,我怎麼辦啊!我撫摸著身邊的一棵樹,深知它是由什麼變成的:它就是我的骨肉兄妹,它就是我的親人……我不孤單嗎?所有的親人都默然無語,注視我。

    你匆匆地離開了。我多麼費解,多麼悲慟。我哪裡知道你在匯入其中,泥土需要你——貪婪無邊的泥土啊。我嘴邊還留著你飼喂時留下的乳汁,我腮上額上還有你吻下的濕痕。可是泥土粗暴地催逼,你不得不放下我,拍拍衣襟走開了。你臨行時站在門邊短短一瞬,再深深地瞥我一眼。

    我十幾年裡都在想你目光中的含義。有慈愛,有叮囑,更多的是牽掛。但這目光裡包蘊的一切是我終生無法洞穿的。我彷彿聽到你在讓我去看守和愛護,讓我一刻也不要離開它們半步——它們是什麼?我尋找、打聽,為走到它的身邊我喊啞了喉嚨、磨傷了雙腳。它們是幼兒?是少女?是剛剛綻開的花、剛剛長成的果?是窮人的財富、是富人的叛娃?它們也可能就是這綠意盎然的叢林,是嬌艷的花朵,是奔馳的生靈……我依照心中的理解去做了,永生不悔。媽媽,我看守了也愛護了。

    就在這其間學會了仇恨。我懂得了仇恨是一種了不起的本領。只有真正的人才會仇恨。仇恨不是嫉、不是怨,而只是仇恨。永遠也不忘記,不告饒,不妥協,不後退。我記住那沖天的紅紅的火焰,那其中的呼喊……以及靜靜中淌去的融化了的紅色河流。這場延續了幾千年的仇恨,靠的是一根鏈條銜接、扣住,然後傳遞下去。我將告訴我的朋友、妻女、遠方的人。只有真正的人才會聽見我的聲音,只有人。我心中的秘密已經撐破了喉管,我必須剖露給你了。

    我告訴黑夜中還有黑夜,真正的黑夜是呼喊之夜、流淌之夜,是屈服和永生之夜,是踐踏之夜,是禽獸痛飲之夜……在比岩石還要涼與硬的黑夜中,誰才不會絕望?所有的小動物都收斂了好奇,退到了慾望之火的千里之外,它們四蹄著地,一聲不響地觀望著遙遠處那場亙古罕見的大火。「這就是他們點燃的!」它們終於鑒定道。

    從此我懂得了把自己交給什麼。這種真實的教導比起那些使人熱血沸騰的徹夜長談來,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我懂得了,記住了,並且永遠也不會改變了。

    你看著我吧。你注視中的我才真實。我愛你。我永遠永遠愛你。

    05

    寧珂告訴曲予他此行的使命——他和同志們多麼需要先生。先生曾多次鼎力相助,已經為這片平原建立了最大功勳。戰事已經發展到了今天,民眾的血和戰士的血都把泥土泡透了。請先生再為正義之師一搏。

    整整幾天裡曲予都處於極度的焦躁矛盾之中。他明白自己差不多是無力回絕了,特別是在面對著一場劫難、面對著一個赤誠的青年。但他心裡最清楚不過,一旦捲入了這場軍火交易之中,曲府離那個結局也就不遠了。他會走進無頭無緒的、長久的派別之爭。他不可能在這場危險的交易中超脫開來。這不僅是一次命運的抵押,更重要的還有信念上的衝突。他立志忠於職守,盡一個醫生的本分,雖然偶爾也走上街頭、走上講演台,但那與眼下要做的事情仍有極大的區別。

    他望望空曠的院落,突然想起清滆走了——這個追隨曲府半生的人的離去似乎給家庭的歷史畫上了一道線。他明白這個大院新的一頁已經揭開了。對此他是自覺的、主動的,他敏感地察覺了這一點並毅然地促進了它。他正是基於此才堅持讓清滆獨立生活。他永遠不會為此後悔,並做好了迎接的準備——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猶豫?為什麼……

    寧珂再一次請曲先生三思。

    曲予想,「三思」這個字眼用在笨蛋和懦夫身上才好呢。他抬頭注視著這個小伙子:沒有一絲笑意,整個談話的過程都用那雙沉沉的眼睛看著。他的頭髮亂得再也梳理不好了。曲予的大手按按他的肩膀:「小伙子,我在做與你、你的同志一樣的事情,但我們使用的方法不同。好比給病人醫病,中西醫的目的是一樣的,都是治癒。但一個醫生不能強迫另一個醫生採取與之相同的方式……」

    寧珂劇烈地搖頭。

    但曲予並未停止他的話:「我幾十年奔走,在海北生活了很久,到過國外,經歷了很多動盪。同窗中也有很多你們的同志,至今我們仍是互助互諒的朋友。我拒絕一切強加的名分,也拒絕一切強加的方式。我是一個醫生,我強調科學的思維和冷靜的心情。」

    寧珂憤怒得搖動了一下桌子。

    曲予大睜了眼睛看他。

    寧珂的胸部急劇起伏,後來咬咬牙關忍住了。他連連說「對不起」,坐下又站起。「我眼前是那個晚上的情景,我太衝動了,不過……不過我相信這個時代所有的正直之士都難以冷靜了。曲先生說得對,您有自己的方式;但先生想沒想過,民眾在流血,男人女人,三歲的娃娃都被槍殺刀砍的時候,我們只剩下了最後的一個選擇。您有什麼權力去拒絕?對,我說了權力——你有這樣的權力嗎?」

    寧珂的雙目電光一樣逼視著。

    汗珠叭叭滴下來……窗外有個身影閃了一下,曲予還沒有看清是誰,那個人就破門而入了——她是曲予。她一下抱住了曲予的胳膊,連連叫著:「爸爸,答應他吧!答應他吧,爸爸!……」

    寧珂呆望著父女倆,悄悄地退了一步,重新坐下。

    曲予牽上女兒的手,木木地走出來。女兒又說了幾句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清。站在台階上,他望著西天橘紅色的流雲,一手把女兒摟緊了,一下一下撫摸她的頭髮……

    他去找金志。通向海港之路真悲涼。他還是去了。

    那些痛苦的周旋非他所長,真難以忍受。他只記得這是一種神聖的、無法變更的托付。狡猾的金志對他非常慇勤,可到了事情的關節處卻極其小心地應對。這個背景複雜的港長先要弄清出手的軍火會流向哪裡,而後才考慮獲利。曲予讓他相信曲府有意插手軍火生意是因為它的產業蕭條,而絕非出於某種政治熱情——有時那種熱情是不得已而為之,是順應潮流和時尚,等等。金志最後對此不再懷疑。但他在關鍵時刻卻提出必須以黃金作為付款形式,而且說最近幾筆大買賣都是這樣辦理,此事非他一個港長所能更動。

    曲予對寧珂說了交涉結果。寧珂心裡知道這事殷弓他們會十分作難。因為當地最大的金礦還在敵人手裡,八司令在三四年間有十幾次搶劫運金車,只有一兩次得手。黃金對於我們的隊伍是至關重要的,當時不得不用它購買貴重的醫藥和武器,甚至還有其他一些至為特殊的用途……曲予考慮再三,讓寧珂向他的朋友轉達如下意思:曲府將盡自己所能幫助這支隊伍,醫藥、布匹,直至黃金。黃金的籌劃儘管困難,但他一定不遺餘力。寧珂被打動了。他緊握著曲予的手,不知說什麼才好。

    寧珂當天就要返回部隊駐地,曲予阻止了他。像他眼下這個樣子走遠路是非常危險的,一路上的人都會注意一個臉上有傷、極為疲憊的年輕人。寧珂只好暫時住下來,由曲予親自給他上藥。大部分時間都是他一個人在書房裡徘徊,等待得口乾舌燥。他急於離開,又被另一些思緒所纏繞。他想念起自己的家——它在那個省城嗎?阿萍奶奶和寧周義身邊不是他的歸宿,他早已懂得了這一點。從那兒出來時他身邊還有一個珠光寶氣的姑姑寧纈,她一路上沒有一分鐘安寧,不停地支派他;而他還要為她的安全負責,因為她太讓人牽掛了,時不時地想出一些全新的花招,一個人躲開他遊逛。

    好幾次他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為此受到寧周義的斥責是肯定無疑的了;最後都是寧纈哈哈大笑地突然出現,令他驚喜中又充滿了憤恨。就這樣把她護送回了老家——他發現那個久別的大宅院如今森嚴壁壘,與他想像的是那麼不同。借助寧周義的影響,寧家在混亂中已經與官家結成了牢不可分的關係。也就是這次老家之行,寧珂算是明白了寧周義最終會把命運交給誰。他心中的悲涼無法用語言去表達,看著花枝招展的寧纈,直恨不得讓八司令好好教訓寧家一番。可惜八司令在這些年幾乎沒有與寧家產生什麼像樣子的摩擦,這也是令他費解的事情之一。原定歸途上他仍要和寧纈一起,由他將其護送回來。可他的心思全在那支隊伍上,它的駐紮地離寧家並不太遠,但就是想不到回去一次。

    曲予邁進這個書房的門檻總是小心翼翼。她怕打擾了心事重重的青年。可他抬頭看到她那頎長的身材、熱烈清澈的眼睛,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他一再地感謝她。「為什麼?」「因為你對父親的勸導。」「我還能怎麼呢?」「是的……」

    因為父親太忙,她就和小慧子,有時也和淑嫂一起為書房裡的青年裹傷。臉部的傷已經好了,背上有一處創口很深,癒合得很慢。換藥時他伏在那兒,清洗創口也一聲不吭。曲予用一個白紗布擦去他額上的汗珠,有一次當這手在鼻子一側活動時,他輕輕地吻了它一下。曲予全身一抖,不聲不響地轉到了淑嫂身邊。淑嫂正仔細地給他蓋著一層消毒紗布。淑嫂說:「再有幾天就可以騎馬了。」

    他一聲不響地伏著,滿臉紅漲。

    後來曲予一次也沒有給他換藥,沒有跨進那間書房。

    一個冰冷的早晨,曲予聽到了有人從馬廄裡牽出馬來,嗒嗒的馬蹄聲使她心跳。這馬蹄聲越來越近,最後在她的窗前停住了。他和馬佇立在一棵紅葉樹下,他已經穿了嶄新的衣服,連那頂禮帽也簇新簇新。她不知為什麼把窗戶打開。

    他一手挽著馬韁,一手提著黑色的禮帽,緩緩地走過來。他走得太近了,臉上癒合處那沒有完全變色的皮膚看得一清二楚。

    「我走了……這馬讓隊伍上的人騎回來。」

    「……」

    「我回老家一次,再回省會……」

    她想起什麼,掀起他背部的內衣看了看。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她掙脫、掙脫,後來被他拉到了胸前。她一動不動了,靠在那個堅實的胸口。他在她潔淨的、美麗高貴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趕緊退開了。

    「我會盡快回來的。我希望自己再也不走了——你能等我嗎?」

    「我能。」

    06

    寧珂在駐地好不容易才見到了殷弓。這個瘦小的南方人看上去蒼老了十歲。上一次他沒在駐地,原來是負傷了,傷勢太重,被轉移到東部那個城市裡。他在那個老式洋房裡待了十天,一聽到大屠殺的消息就要跑出來,但那時正處於治療的關鍵階段。眼下他還一瘸一拐的,雜亂的鬚髮也不梳理——這在他從前是從未有過的。他變得更加冷漠,見了寧珂沒有一句閒話,上來就問軍火的事情。寧珂從頭敘述了一遍,並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殷弓一聲不吭要離開屋子,到另一間裡待了一會兒。他每逢考慮重要問題就要自己待在一個地方。他重新出來時態度略好一點,開始問起曲府的詳情。他口氣中對曲予並不感興趣,認為這個人並不值得特別信任。

    寧珂實在覺得過分,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救過你的命,在困難時候總是……」

    殷弓一揮手打斷他的話:「救命的不是他,是你——我的戰友!」

    寧珂的臉都憋紅了,但他不願與之爭執。

    最後殷弓說軍火等一攬子事還要向上匯報,制定一個完整的計劃。又問了一句:「見到曲府家的小姐了嗎?」

    問得太突然。寧珂「嗯」了一聲,看著他。他發現殷弓緊皺的眉頭在抖動,嘴角奇怪地抽搐。

    「一個好青年哪!可惜……她應該到革命的搖籃裡來。」

    殷弓望著窗外,瘸著腿踱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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