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周義站起來:「我的年紀大了,心煩的事兒不少。我現在也不像過去,不敢奢望你今後能服侍在身邊。只是希望不要添太大的麻煩。你已經是個大人了,會有自己的想法。不過你要記住:那只是你自己的,任何時候都不要強加於我。你不要傷害我和萍子,因為我們待你沒有二心,就像喂一隻小鳥一樣把你喂大……」
這番話使寧珂全身發抖。他的心一陣急跳。他不敢看那對睿智的目光。也許一切都在對方的掌握之中,也許叔伯爺爺有太多的疑慮。只一會兒寧珂的臉上就淌下了汗水。「爺爺,我會好好服侍你和奶奶的,我永遠都忘不了你們的恩情。我什麼都懂,我不過是覺得這已不必表白……」
「是的,不必表白。你自律自忖吧。你和朋友的事情若果真如此,我會放在心上的。不過也只是這一次了。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無法無天的人……」
寧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從叔伯爺爺屋裡出來,他趕緊回到了自己房間。阿萍奶奶正等在那兒。他忘記了一切,像個孩子一樣伏到了她的身上。阿萍奶奶拍打著他,他一聲不響地伏著。後來他聽到了抽泣聲,抬頭一看,兩行長長的淚水順著阿萍奶奶兩頰流下來。「孩子,你開始學壞了,也許人長大了都要學壞的……」
寧珂呆望著。他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他無力反駁。
寧珂盡快將寧周義的反應報告了組織。紅臉膛非常高興,鄭重地表揚了他。這一天他們在一起待了很久,談得很投機。寧珂從談話中得知,組織上對自己非常賞識。他們對他的大致評價是:純潔、真摯,工作熱情高漲,幾乎沒有耽誤過重要的任務。而且紅臉膛已經將他去平原工作的請求鄭重地報告了,估計就會有個答覆。寧珂興奮極了。
也就是這一次,紅臉膛無意間流露了對許予明的一些看法,同時也讓寧珂瞭解了這位令人喜歡的同志有多少奇特的經歷。對方肯定地認為,許予明是個忠誠的戰士,他在我們江南那支有名的隊伍中立過大功。隊伍散了之後,他才到這座江北重鎮從事地下工作。本來他年輕有為,應該肩負更重要的職責,可惜身上有個難以克服的毛病——或者說不可原諒的缺點……
說到那些缺點,紅臉膛特別拘謹,但後來還是大致講了。原來許予明在隊伍上就勇敢過人,為人也好,非常熱情地幫助同志,極其善良。他容不得一點醜惡,在大街上看到受辱的人就上前援助,看到討要的老大娘就難過得流淚,有時把衣兜裡所有的錢都掏出來。可是……可是多麼可惜!他負傷住了戰地醫院,一個月的時間竟然先後與兩三個護士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其中一個護士才剛剛十五六歲。組織上處分了他,但他仍未悔改。有一年他作為工作隊員到一個村鎮開展地方工作,不到半年時間與當地的婦救會長、女房東……有了那種關係。組織上很作難。當然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長得英俊,讓人忍不住地愛慕,這也是事實。可是這種情況對於一般人是可以理解的,對於像他這樣一位堅強的革命戰士,又怎麼能說得通?
「怎麼理解?」紅臉膛痛苦地說。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一句:「簡直是墮落!」
寧珂好長時間未說一句話。他心中正為那個戰友深深惋惜。他特別不明白的是,一個人為什麼能遊戲自己的情感、能同時裝得下兩個以上的異性?想到在未來歲月中自己對曲予有萬分之一的背叛可能,都忍不住一陣酸楚難受。「我會一輩子忠誠於她的,一定會的。」
但是寧珂最欽佩的人還是許予明。這個人有赫赫戰功,而且真正智勇雙全。他一想到這個人如今在生死線上掙扎就難過得不能支持。
寧珂不敢直接催問叔伯爺爺,他只是在阿萍奶奶面前抱怨和焦慮。阿萍奶奶告訴他:爺爺在三天前已經派人帶著親筆信走了,估計不久就會放人的。這一來寧珂又高興又擔憂:如果許予明出來了,他那一身傷怎麼辦呢?阿萍說:「不要緊,你爺爺在那個城市有個好朋友,他是曲府的老爺,眼下自己有一所醫院呢。那個人出來以後先在那兒治傷,然後你爺爺要親自會會那個人……」
這一下寧珂明白了。他心裡暗暗發怵。怪不得爺爺在做這一切時都不讓他參與,再清楚不過的是,許予明將始終在他的控制之下——他要幹什麼呢?所慶幸的是,爺爺暫時還不知道自己與曲府的關係,也不知道那個曲府老爺正發生著怎樣的變化……他故意問阿萍奶奶:
「那個人養好了傷就會走開,他都待在那裡,能來見爺爺嗎?這要由我去領他去。」
「傻孩子。你爺爺是不會讓你再接觸他了,他會帶壞你的。再說他也跑不了,到時候有人會管這些事……」
最後一句讓他害怕了。原來寧周義並沒有打算把許予明交給他,而不過是將其轉移到另一幫人手裡……這是非常狡猾的一招,真是可怕極了。他的嘴唇抖動起來,阿萍奶奶問他怎麼了,他搖搖頭:「爺爺太不信任我了。他最終還是沒有把朋友還給我!……」
阿萍望望窗子,那兒傳來了男人的咳嗽聲……「你不要說已經知道了這些,他不讓我講。好孩子,他不會傷害你的朋友,他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了。他這樣做都是為你好……」
寧珂再不說什麼。因為他心裡明白:只要到了曲先生的醫院裡,事情也許會好辦得多。不過這事必須馬上報告組織。
組織上決定讓飛腳設法從醫院轉移許予明。這事要趕在他的傷尚未徹底治癒之前,而且要爭取曲先生的配合。
寧珂認為這事沒有他的參與是不可想像的。他急於見到那個身負重傷、受盡了煎熬的戰友,也急於見到曲予……他真想在一個適當時機對叔伯爺爺說出她的名字,這樣當他來往於那個港城與省會之間時,也就有了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但現在還不行。在許予明的事情解決之前,他將守住這個不大不小的秘密。
可是他要回到那個港城!
他對阿萍說,他已經再也不能等待了,他必須立刻見到那個姑娘,他自己明白這是真的,是他心裡的話……阿萍對男人說:「讓他走一趟吧,他受不住,他是初戀……」
寧周義問了一句:「那是誰家的姑娘?她這樣迷人嗎?」
「爺爺,請允許我以後慢慢告訴你吧。如果你同意,我會盡快把她領到家裡來……」
寧周義再未說什麼。他默許了。寧珂上一次回部隊駐地時,親手把曲先生的馬交給了飛腳。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見。寧珂對這個極為有名的交通員非常失望。他覺得這個人的模樣讓人不舒服:嘴和鼻子都很尖,眼睛也太亮。也許因為特殊身份吧,他在穿著上太出眼:黑色光滑的綢緞衣褲,黑色的禮帽,甚至像一個老年人那樣紮了寬幅腿帶子,穿了千層底黑幫便鞋。當時交通員是一個很複雜的名分,表面看像是一個傳遞消息的人,實際上更像來往於各方的外交家。他加入革命組織遠比寧珂早,看寧珂時那目光有點生僻感。他問:「寧先生,你跟曲予很熟嗎?」寧珂敏銳地察覺到對方捨棄了「同志」的稱呼。「一般……不如劉交通熟。」內部都稱其為「劉交通」,他就學了一句。想不到這讓對方很高興。
這一次與飛腳打交道,寧珂有些擔心。他趕到那個城市之後,很快得知許予明已經在醫院裡治療了。飛腳見過了曲予,提出先見一見許予明,視情況作好轉移的準備等等,被曲予拒絕了。曲予說這個人物是港長的人直接送到醫院裡來的,日夜由港上的人監護,除了醫生之外任何人不得進入他的房間。而且入院時有人交給曲府一封信,打開一看才知道是寧周義的親筆信……
寧珂與飛腳商定:曲予這邊的事情交給自己辦理,轉移病人的其他關節由飛腳去做,比如車輛安排、掩護人和轉移路線……上一次殷弓養傷的那個有花園的老式洋房就是安頓許予明的地方,病人到了那裡就算逃了出來。「現在人還等於囚著呢,寧周義——你那個叔伯爺爺是條真正的狐狸!」飛腳罵著。
寧珂聽了不太舒服,但他實在找不出話來反駁。好在飛腳很快就離開了曲府,這兒就剩下他自己了。
長長的兩天過去了,他一直尋找機會與曲予會面。夜裡他偷偷溜到窗下,屋裡黑著。一下一下敲著窗欞,沒有回應。後來他不得已找到了淑嫂,從談話中才得知曲予已經在醫院裡做了好多天護理了,由於要值夜班,晚上也宿在醫院裡。與曲予一同做護理的還有小慧子。淑嫂說前幾天城市又挨了一次轟炸,受傷的人很多,醫院裡需要更多的人手……
寧珂覺得曲予真的老了,白髮明顯增多,神色也極為疲倦。他見了寧珂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是為那個人來的……飛腳也是。」
寧珂點點頭。
「許先生是你們當中的負責人嗎?」
「不。但他很重要。他是一個非常勇敢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知道他目前的情況——真的不能看一眼嗎?」
「我明白。他連續好多天昏迷,剛甦醒不久。我覺得這個人與殷弓面臨的情況不同,那一次由這邊的人說了算,而這個許先生是上邊交代下來的,當兵的看守很嚴。除了指定的護士和醫生,別人不能進他的病房。那些看守對醫院裡的人都很熟,生人根本無法接近。這真是抱歉……」
寧珂知道曲予說的全是實情。他想到了曲予,心頭一陣灼熱,不由得問了句:「我能……到醫院裡去嗎?」
曲予搖頭:「去醫院也沒用,因為許先生在二樓最東邊的一個病房,走廊的一段都封鎖了。」
「我只想到醫院看一下……」
曲予看著他,沒有說什麼。
第二天寧珂就隨曲予到了醫院。那種濃濃的消毒劑的氣味讓他有些激動。從踏入大門的第一步,看到那些穿了護理服的人開始,他的心跳就開始加快。他真不知道在甬道上突然看到那個高高的身影時會怎樣……沒有,沒有她。他幾次想問一句關於她的話,都忍住了。他心裡那麼害怕曲予知道他們的秘密,儘管這沒有太多的理由。
曲予去查房時,他就坐在一間辦公室中。後來他走出來,迎著走來走去的身穿白衣的人……有一個高高的背影,讓他屏住了呼吸。他追上去輕輕叫了一聲,那個人回過頭來,是個陌生的中年女人。「請問,曲予小姐……」女護理伸手朝一個拐角指了指。
那是個湧著蒸汽的小房間。有人不斷推著換下來的床單和衣服到這裡消毒。蒸煮東西的好幾口大鍋都冒著白汽,有人在這兒用一柄木杈子攪弄著。寧珂走進去,發現消毒室的隔壁是一大間,裡面是擺放干衣服的地方,有一個人正低頭登記著什麼……他目光直直地看著,緊緊咬著牙關。
她好不容易抬起頭,馬上「啊」了一聲,手裡的鉛筆掉在了地上……他們緊緊抱在了一起。
「我……那天聽到了馬蹄聲,打開窗子一看,是那個飛腳……我要求到爸爸醫院裡幹點什麼,我不能悶在大院裡了,我會生病……」
曲予嗚咽起來。
這個夜晚他們都沒有睡,就在堆放衣物的屋子裡談了一夜。消毒室的人都走開了,燈熄了,他們依偎在一起。曲予問:「你能帶我走嗎?」「能。不過也許是先待下來,待在這片平原。」他告訴了自己與寧周義的關係,讓曲予嚇了一跳。她告訴他:父親對那個大官僚又敬重又畏懼,雖然他們有友情……寧珂仔細地講了一遍這次要做的事情,說要搶在自己的叔伯爺爺前邊,給他來個措手不及。他得知除了曲予和一兩個大夫能接近病人之外,還有兩個護理,其中的一個就是小慧子。
從此曲予每天都要通過小慧子瞭解許予明的病情。
與此同時,寧珂與飛腳已經數次會面,制定一個營救和轉移的周密計劃。他們約定在許予明可以下床走路的第一個週末,由幾個裝扮成醫生的同志將其劫走——這幾個同志要於當天進入醫院,由曲予安排在普通的門診病房。但必須在這之前由小慧子或曲予告知許予明,以便讓其有所準備。
整個計劃都沒有問題,曲予總算勉強同意。這個時刻他已無更多的選擇餘地。
那真是個好夜晚。月亮很圓,沒有風。曲予因為等待著行動的時刻,激動得不知怎樣才好。按照原計劃,她必須與父親待在一起,一切都佯裝不知。可是她不能親眼看著寧珂他們把那個人救出,心中焦慮急切到了極點,而此刻的寧珂已經在郊外,與飛腳待在一輛車中了。
「爸爸,你看那個月亮多亮,外面像白晝……」
曲予瞥了窗子一眼,沒有做聲。
「寧珂離開了嗎爸爸?他要隨他們一起走嗎?」
曲予點著頭。他發現女兒在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聲音有些顫抖——他看了她一眼。她的臉多麼紅!「]子……你聽!」
外面傳來一聲槍響——聽聲音在幾公里之外,在市郊。
曲予一下跳起來。她不由得雙手攥緊了爸爸的胳膊:「寧珂他們,他們……」
曲予示意她坐下來。
走廊上有些混亂。有人吆喝著走過去……
曲予眼裡湧滿了淚水。曲予扶住了她,讓她緊貼到身邊。「孩子,不要怕,一切都會過去,他們會平安抵達的……」
「會嗎?」
「會的。」
「寧珂……寧珂……」
曲予看著她。她的淚水越湧越多,像清澈的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