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荒原補償了我的童年。我用不著再三尋找,用不著四下張望,一步就可以踏於悄無聲息的靜謐。在這兒,我可以面對著一株新生的苦艾草輕聲訴說。無邊的原野,無邊的寬容。多少生靈走過我的身邊,它們抬起迷惑的眼睛看看我,惟恐打擾地走開了。金黃的迎春花旁是一株青生生的毛榛樹,再一旁是光滑的、氣宇軒昂的白楊。春花謝了,接著是夏果秋桃,野草莓染紅了一群群孩子的嘴。彩色的鳥在頭頂鳴叫,不遠處的稀疏蘆棵中站立著一隻潔白的鷺鳥。灰喜鵲粗糙的呼叫使鷺鳥愣了一瞬,它抬著長頸四下看著。「嗚嘟!嗚嘟!」不遠處回應它目光的,是一隻誰也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在啼。「嗚嘟!嗚嘟!」我忘記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學著它的聲音。在我的模仿中,一霎時叢林寂靜,但也只是一小會兒,四野裡突兀地響起一片不約而同的野物的訕笑——它們大笑著,毫不掩飾地大笑:哈哈哈哈……
事過二十年了,我耳旁仍能逼真地響起它們的笑聲。我真想在此時把那種笑聲學給朱亞聽聽。這是永遠不再存留的平原和叢林的笑聲,今天也許只能靜靜地傾聽一點迴響——像現在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它,看著群群蜂蝶旋轉。我想著這裡的明天,真是不寒而慄。
我看著朱亞,大概僅僅是為了相互安慰一下吧,就把裴濟在臨行前的談話複述了一遍:他鼓勵我們尊重科學、實事求是。朱亞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複述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顯得更加沉重了。
「多麼漂亮的槐花海!」朱亞歎息說,「真是漂亮極了……從這裡往東、往北,幾十平方公里都是如此!」他的手劃了一下——他又忘記了這兒正是我的故地。
我故地春天的形象如同冬天,冬天是白雪壓在枝頭上,壓在落葉和沙土上……我的這片平原常常幻化為一隻肥美的、純白的小羊,它在跳躍,咩咩歌唱,尋找生母和親人,它從昨天叫到今天,跳到今天,突然迎面來了一隻大手,它沾滿了黑色油污,不容分說地抓住了它的脖頸,將其死死地按住。它一動也動不了,它只是「咩咩、咩咩」地呼叫……
朱亞每天工作到深夜,我一直陪伴他。所有新繪出的圖表他都要一一核准,本來這個分工是黃湘來做。我說找老黃吧,他說黃湘來這兒不是幹這個的。究竟是幹什麼的,我也不便多問。我們依然常常在深夜沿海邊走走,遙望著斜對面那座城市。燈火在水面上搖動,直搖到腳下。「看上去,特別是夜間看上去,它真美。白天走進街道上就完全是另一種感覺了。很可惜……」朱亞說。
在他說這話的第二天,恰好我們一起進城有事。「去看看博物館吧。」我們從辦事的地方出來後朱亞說。時間還早,如果隨便轉轉,當然去博物館有點意思。不過這裡的博物館是解放前一家煙草公司的院落改建的,那建築的氣質不讓人喜歡。城裡幾個好院落都毀得不成樣子——最好的院落怎麼總是這樣的結局呢。
朱亞看得很仔細,有時湊得很近,戴上眼鏡又摘下。其實他已經多次來這裡了。我平時倒要盡可能地迴避著這個地方,因為這兒的某種氣息令我難過。
走在人影稀稀的院落裡,我顯得心緒不寧。這讓朱亞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抬頭「嗯」一聲。我回過神來,他又重新去看那些文物了。「這個陶罐呀,修復有問題……」他蹲下了。我毫不在意地走開……院落的那一邊就是過去曲府的地盤了,可惜幾經折騰已經面目全非。一開始那兒改成了兵營,再以後它的一部分又闢為拘留所,高牆上圍了鐵網,邊角有瞭望塔;最後因為現代街道規劃,大部分舊房子都拆了。可是我仍然能準確地指認它的中心位置。
幾年前我曾悄悄跑到這兒來,憑弔和懷念。再後來又是遠遠地躲開。它一點也不能給我愉快,一點也不能……朱亞圍著那只陶罐打轉時,我早已匆匆地走了一圈,目光不時地往牆外搜索。那個地方蓋了一幢高大而拙劣的灰樓,一看就知道模仿了東歐的建築——很早以前的那種……挺喪氣。
在博物館的西牆近鄰,我被一株探過牆來的油亮葉子給吸引住了。它細細的枝莖很長,可能是主幹被牆擋住了,因此看去它像一棵斜生的小樹。它很倔強,也很激動地看著我。我盯視著它,極力回想這是怎麼回事。後來我的心口一緊,終於明白它看不見的主幹肯定是被砍斷了,它是從原來那樹幹的半腰或柢上生出來的……我四下裡端量,啊,原來這博物館不知什麼時候擴建了,它的牆已經推進了曲府原來的地段。這正是那些被毀掉的白玉蘭,是它的枝杈!
一棵棵高大的樹木都沒有了。不過它還是生出來,活下去。它是那些大樹的枝椏。春天,它放出的濃郁的香氣如同幾十年前一樣……
04
曲予對閔葵說:「我們飛出來了。可是我心裡不會饒恕,不會……」
閔葵依偎在男人身上——她顯得那麼小,像一隻剛長成不久的布谷鳥。這一路上她都依偎著,已經把驚駭的雙眼閉上了。當它重新睜開時卻溢滿了驚喜和歡樂,早晨的陽光透過舷窗,勾勒出她小巧而清晰的輪廓。她頭上因為負傷而剪去的巴掌大的一片毛髮還沒有長起,她就用一塊花頭巾包了。曲予偏要給她揪下來,眼神奇怪地看著那結好的疤痕。他可能驚異於她旺盛的生命力吧。「絕不能饒恕。」他說。
「可她是你的媽媽啊!」
「她是。可她想一槌把你打死,這是真的。」
閔葵不停地吻他,這樣吻了一路。早晨,她在陽光下好好看了看他的臉,覺得真是無可比擬的英俊。她的手動了動他的鼻子,他睜開了眼:「我在想她那一刻的心情。她為什麼會這麼狠呢?」
「不知道。也許她嫌我醜——嫌我……她的手還是輕了點兒,留給了我一條命。我聽說有的大院裡丫環勾引上少爺,又不能割捨,主人就捏點藥面把丫環毒死了。她老家來尋人,就說背著包袱回家了……」
曲予咬著牙關。他不吭一聲。
「少爺!」她突然叫道。
他責備的目光盯了她一下。她掩上了嘴。
臨上岸時,船長用猥褻的目光看了看他們,但仍然非常慇勤。「什麼時候家還呢?」
曲予轉臉看著閔葵。閔葵含著淚花搖搖頭。
海北有曲府的產業,不大,但已足夠安頓他們的了。他們知道這樣不久曲府就會知道下落,但即便是繩索也捆不走他們了。曲予將多年的積蓄隨身攜來,正尋機會重新開闢自己的事業。現在他已經是有家口的人了。他開始試著做木材生意,後來又投資藥材買賣,結果總算賺了一筆。
大約一年以後海那邊傳過話來,說如果他們能返回,過去的一切都不追究了。老爺和老太太日夜想念他們,老爺疾病加重,連一直是健康的老太太也病了好幾場。他們無動於衷。
曲予有一天很激動,對閔葵說:「我過去的同學和朋友要來看看你了。」閔葵慌得不知怎樣才好。她試了好幾遍衣服,最後選中了一身火紅色的旗袍。
來了兩個,都是久別重逢的同學,其中一個在曲予初來海北的那次旅行中給他帶過路。他們看了閔葵一會兒,說她像叢林中的火焰。「火焰將把整個腐朽的世界燒掉,讓它長出全新的春芽!」一個瘦瘦的、唇上有小鬍子的同學說。
閔葵笑著。她在男人耳旁說:「他們淨說一些怪話兒。」男人小聲告訴她:「不是怪話兒,而是書上的話,他們正看一些與我們完全不同的書。」
氣氛熱烈得很。最後朋友的神色才沉重起來。有一陣他兩人都在桌旁踱步。還是那個瘦瘦的唇上有小鬍子的同學問:「難道就這樣生活下去嗎?」
曲予不能夠回答。他的眉頭緊蹙。
「我們其中的兩位同志犧牲了……他們都不足三十歲。有一個你還見過。」
「誰?」
「……」
曲予回憶著那次長旅、那一次聚會。他覺得一顆心都被揪去了。「我能做什麼?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麼?」他兩手有些顫抖。
「你代表我們回到平原去吧。我們需要曲府,同志們需要。」
「可是我不需要!閔葵不需要!」曲予很固執。他眼中閃爍著憤憤的光。他覺得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太過分了。
這場聚會不歡而散了。後來又有類似的聚會,都不太愉快。他與他們的分歧是:每個人都有權力選擇自己的方式去幫助民眾——只要是真正的幫助。他隱含的意思是,眼下有人正試圖強加給別人一種方式。
那些夜晚他一次次地吟誦著屈原悲傷絕望的詩句。他明白自己是對的,雖然他還並沒有做什麼,這正是朋友們指責他的依據。
也就是這些長夜裡,他想到了一個人……有一次閔葵病了,他尋到了最好的一家醫院,這家醫院是西醫,可以給人動手術。這在整個海北還是僅有的一家。那個令人稱道的大夫是個荷蘭人,中年,藍眼睛給人很忠厚的感覺。據說這個人救了無數的人,其中有一些是絕對需要幫助的窮人。他急急地扳過妻子的肩膀,鄭重地告訴她:我想當一個醫生。我要找荷蘭人了。
閔葵贊成他的一切決定,無論是理解的還是不理解的。
第二天他就千方百計地去實現自己的願望。費盡周折之後總算成功了一半:被應允在那個醫院的消毒室做事。他接近那個人的機會多了。又過了半年,他終於成為荷蘭人的助手。
曲予成了一個特別忙碌又特別幸福的人。他親眼看到了工作的意義:成功地挽救生命。那個荷蘭人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小伙子,認為這是一個優秀的中國人,這個人不僅僅是聰慧——聰慧的中國人可太多了;這個人的優秀是因為他有比聰慧更為重要的東西,比如獻身精神、責任感、宗教般的虔誠……荷蘭人常常喜歡地拍打他的肩膀。
閔葵把他們那個小家收拾得有條不紊。她找到了自己最好的歸宿。她什麼奢望也沒有。她不停地忽閃的大黑眼睛裡只有男人、他的事業。每天她都設法做一點讓他高興的事:更動一下屋裡的陳設、買回一件小東西、做一頓可口的飯菜……之後就專心等他,等一個稱讚和歡欣。
一天黃昏,直到很晚了曲予才回來。閔葵焦躁極了。他走進門來,一臉的疲憊。「怎麼了?」她害怕聽到什麼。他撫摸著她的頭髮:
「父親去世了。剛剛傳來消息,讓我們快些去。」
「啊!走嗎?」
「不……」
「那樣就剩下老太太一個人了……」
「就她一個人吧!」
原來,接到這個消息時,曲予在醫院南面的山坡上轉了好久。他決定了什麼,才回家告訴妻子……
他繼續到醫院去。他再也沒有提起曲府的事情。這時他正努力學習荷蘭語,語言上的進步使所有助手都驚歎不已。
大約又是半年多的時間,一個不大不小的變故讓曲予為難起來:荷蘭大夫要回國待一段,時間也許會很長,因為醫院裡的托管人都找好了,而且又從荷蘭邀來了他以前的一個助手主持日常事務。曲予的學業正處於非常重要的關頭,而且那個荷蘭醫生也捨不得這個學生。
好一段躊躇,曲予終於決定隨他到荷蘭去;如果可能的話,再攜上閔葵。荷蘭人同意了,但最後閔葵沒有被應允同行。閔葵沒有哭。她只好等待了。
曲予為她盡可能地安排好日子,讓人照料她;為驅除寂寞,又為她找了一所女子學堂,她每週可以花上三個半天去識字練琴。
她就這樣等了兩年。這兩年宛若二十年的漫長。她只從那個荷蘭人開的醫院裡得到極少的一點消息,得知男人去荷蘭不久就在老師的保薦下上了一所醫科學校。她為他祝福,在心裡說:菩薩看好了你,你是菩薩最好的孩子。誰也傷不了你,你還要給那些有病傷的人治病醫傷……
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一個好女人的祝願更靈驗的了。兩年後曲予順利歸來。與他同歸的還有那個荷蘭醫生。那一天是閔葵一生中最重要的節日。為了這一天,兩年的盼望和等待煎熬都值了。她不停地泣哭,兩隻小手在男人開闊的胸前活動著。
荷蘭人放手讓曲予去做了。他在旁邊看著這個年輕人,很興奮。這個年輕人手術時刀法漂亮極了,手很快。簡直無懈可擊。
就在這年春天,海那邊傳來的消息又讓曲予一怔:老太太過世了。
他有忍不住的悲傷。無論如何他還是悲傷。
那一天他沒有吃一粒米,只喝了一點水。他走出屋子向南遙望。遠處是一片山城的煙障,什麼也看不到,更看不到海……閔葵看著男人,握緊了他的手。「怎麼辦呢?」他問妻子和自己。
身個嬌小的妻子答一句:
「我們回老家吧。」
「嗯。是時候了,你說得很對。」
05
曲府大院換了主人。歸來的這個新主人急於做的事情並不是整理府內已經有些紊亂的事務,而是著手創辦這個海濱城市第一所像樣的醫院。他把府內的所有事情都交給了閔葵,自己在外面忙,有時還不得不短期外出,到海北去找那個荷蘭醫生——他的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