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16章 卷一·第三章 (4)
    閔葵親手給那幾棵高大的白玉蘭樹澆了水,又整好了殘破的花圃。每一棵樹都留有她青春的指印,她從少女時期就生活在這個大院裡。她對老太太和老爺仍有說不出的懷念。有時她一個人望著那些舊時的傢俱器物,比如那個精製的小手爐,忍不住就要流下淚來。後來她讓人把它們都搬到一個寬敞的屋子裡,集中到一起。那裡有老爺和老太太的碳粉畫像,他們的目光充滿了憐憫,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閔葵。「我的公婆……」她小聲念了一句,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在曲予攜閔葵走開的這些日子,正是曲府各地產業急劇衰落的時期。待曲予歸來後,差不多有一半已經快要倒閉了。他沒有心思去管,因為他正投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業。他永遠也忘不了昔日那些朋友對他的責備,耳旁常常迴盪著他們低沉的聲音。他決心選擇一種新的生活,當他與閔葵講起這種選擇時,兩個人激動得徹夜難眠。他們盤點了曲府的全部財產,一大部分拿出來辦那所醫院,其餘的就分給了下人,讓他們各自回去安頓自己。下人大都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他們感激不盡,跪謝後就離開了。但其中的幾個無論如何也不願走,他們說生生死死都是曲府的人了。

    最執拗的是那個年輕人清滆。他木著臉看著,一聲不吭地回到自己的住處躺下,一直病到該散的散去,這才走出來掃地提水,開始一個下人的日常生活。他對曲予和閔葵的勸說無動於衷。曲予說:「清滆,你出去置一份家業,成自己的家吧,你年紀也大了。」清滆說:「不中。」

    還有一個比閔葵長得更為小巧的丫環,是老太太最後那些年召到身邊的,叫小慧子。小慧子機靈過人,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溜溜轉,一個孩子。她無家可歸,曲府也就不忍讓她離開。

    另有一位常居的客人。她是從老太太在世時就住在曲府中的女人,年紀和閔葵差不多,是本家的遠房親戚,叫淑嫂。她男人十三歲去了海參崴,從此一去不歸;前些年還一直捎錢、讓人捎口信,這些年一點音信也沒有了。她長得清清爽爽,高高的個子,總是紮了油亮的髮髻,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灰氣。她只吃自己做的食物,每天都要洗澡,一天不知要用香皂洗多少遍手。她除了與閔葵說話之外,與其餘人很少搭言。她第一個注意到閔葵有了身孕,就替她到廚房裡忙,幹一些雜事。在這之前她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書房中。

    在大院裡,除了閔葵,就只有一個淑嫂君臨一切了。她懂得應該為這個重要的院落分擔一點什麼。曲予——叫少爺或老爺都會遭到拒絕,所以現在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直呼他的名字——忙於他的「第一流的醫院」,幾乎早已對妻子疏於問候了。他注意到即將分娩的閔葵了嗎?淑嫂說:「讓葵子到醫院裡生吧,再不用請接生的人。」曲予說那當然了。無論是清滆還是小慧子,對淑嫂都恭敬得很。有一次清滆對曲予叫了一聲「老爺」,立刻被呵斥了一句。他在淑嫂面前哭了。淑嫂說:「清滆,你為什麼改不過來呢?」清滆說:「不中,改了不中。」「為什麼不中?」「因為他是老爺。」

    淑嫂為大院的事不停地操勞,人都累瘦了。因為醫院開銷太大,外面產業收支吃緊,大院裡的日常生活再不能那麼闊綽了。她精細地打算,一個月的賬目下來就給閔葵過目,閔葵不知怎麼感激她才好。

    閔葵到醫院住下了。都說曲府的人就是高貴自己,生個把孩子還要到醫院哩。初生嬰兒的啼哭把個嶄新的醫院驚動了,都知道這是曲府老爺——院長先生的太太生了。他們千方百計看上閔葵一眼,離開時都說:「太太挺小的,臉盤兒真俊。」曲予有了一個女兒。他在這之前一個月就給她取好了名字:曲予。

    從此閔葵的所有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了。她在海北女子學堂養成的讀書習慣也中止了,現在頂多看看從大城市訂閱的一兩份畫報。外面的風氣已經十分開化,畫報上不斷出現一些外國影星的半裸劇照,有時還出現一些全裸的藝術攝影。她總是自己看,看過了,就全部鎖好。有時淑嫂來借,她就說:讓誰取走了。

    醫院給一個盲人做了眼科手術,那個人竟然恢復了光明。他高興得在大街上手舞足蹈,說神靈轉世了,曲予老爺是菩薩派來的神人。有人問他疼不疼?他說不疼,整個過程比拔火罐還舒服哩。醫院的名聲大震,接上又有了好幾例小手術,都非常成功。對於那些窮人,只收取極少的費用;如果連這筆費用也繳不起,那就免費。而對那些富商、官府的人,卻收很高的診金。病人來自四面八方,最遠的來自省會,甚至來自江南。醫院的經濟狀況大變,設備也不斷更新;如果不是後來的時局混亂,也許還會大大擴建。

    曲予的名聲已經超過了曲府前幾代主人許多倍。他贏得了這個城市的普遍愛戴。當時好多派別支持的各種組織——婦女、碼頭工人、青年等行會,都邀請他去講演。有的還請他擔任名譽職務。他差不多一概謝絕了。只有幾次講演他是答應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次是出席外國人的飛機轟炸這座城市之後,抗敵協會組織的聲討大會。那一天講演的人士有從省會來的高級參事寧周義,有當地政要;但最受歡迎的還是曲予。人們為他歡呼,他洪亮的聲音一次次被巨大的聲浪所打斷。他不斷地揮動右手,請他們安靜下來……他後來從前幾排聽眾中竟發現抱了女兒的閔葵——她旁邊就站了淑嫂。他在台上發現淑嫂的大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正深深地注視著自己。後來他就盡可能快地結束了自己的講話。

    也就是這一次,他結識了高級參事寧周義。寧參事被邀到曲府,兩人暢談了很久,十分投機。簡樸的宴席是淑嫂為他們準備的,連幼小的曲予也為客人敬了一杯。寧周義把她抱起來,在她的臉龐上親了一下。

    很久以來曲府都沒有舉行這樣的宴會了。而且破天荒第一次,曲予讓府中所有人都參加。這一下清滆難壞了,他對前去喊他的小慧子連連說:「不中!不中!」小慧子說:「你不去才『不中』。」他還是拒絕,身上都有些抖了。當時淑嫂正在廚房裡忙,小慧子就來求她,她扔下鏟子就去了,說了句:「別氣曲先生了,快些洗洗手去吧。」清滆沒說出什麼,猶豫了一會兒,說了句:「那中吧。」

    淑嫂好不容易才讓清滆相信「先生」與「老爺」差不多,甚至比後者更好聽一些。開始清滆還是堅持要叫「老爺」,說他「不受用『先生』」。淑嫂再勸,他才應下來,但私下裡一有機會還是「老爺老爺」的。

    這一天都喝了一點酒,淑嫂、小慧子和閔葵,也在曲予的勸導下喝了一點。晚上,寧周義與曲予在院中散步,他們不捨得那輪明晃晃的月亮。閔葵和淑嫂在屋裡交談,小慧子領上]子出去玩了。淑嫂說:「你是最有福的人了,曲先生這樣的人,滿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了。」閔葵說:「瞧你誇的。他就是一股心思為民眾做事。」淑嫂又說:「你真有福啊。」閔葵說:「我也承認。他去國外那兩年,我差一點沒有挨過來……」她好像突然意識到了淑嫂是一個人過,趕緊煞住了話頭。淑嫂說:「你太有福了。」

    這天晚上她們談了好久。淑嫂說她這輩子也不會離開曲府了——那個男人別說回不來,就是回來了也領不走她。那個人讓她冷透了心。她如今是曲府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她在心中一直這麼看,並把閔葵當成親妹妹看。閔葵哭了:「天哪,淑嫂,我真是個有福的人。我從小沒有親人,先是遇上好心人救下,接上又遇上先生,現在又有了個姊妹。我這輩子過得真值。我再不會抱怨什麼,遇上什麼不好的事都不抱怨了——我這話是真的。」

    淑嫂在透過窗欞的月光下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珠。淑嫂為其擦去,又握住了她的手,說:「我擔著心,我怕你嫌我……我怕……」閔葵驚得大睜了眼:「好姐姐,你怎麼這樣說?你別說……」淑嫂閉了嘴。她還是握著閔葵的手。閔葵歎息著:「我早把你看成親姐姐了——也許還進一步,看成和我自己差不多呢!」

    這一回是淑嫂流出了眼淚。她怕對方看到,悄悄地轉過身。這時正好兩個高個子男人散步回來了,他們正向這邊走來。皎潔的月光下,一切都非常清晰,玉蘭樹的葉子上有晶瑩的露珠。她看著那兩個一邊走一邊交談的男人,她的目光漸漸只看曲予一個人了。

    06

    曲予長高了。她已經從全城最好的一所學校畢業,現在正考慮是否到外面繼續讀書。她的個子差不多趕上了淑嫂,身形也有點像。曲予上學時就漂亮得引人注目,有很多人為了看她一眼而守在操場的鐵柵上,一待就是半天。說不定某一天下午,她要出現在這兒練投擲。她上學和放學都由淑嫂和清滆陪伴,她知道自己太拖累人了,就倔強地堅持一個人走,但淑嫂總是跟上她。她自己都分不清離母親近還是離嬸母近,直到很大了還像個孩子一樣伏在她們懷裡。

    她暫時結束了學生生活,不知做點什麼才好。她替父親整理圖書,幫母親和淑嫂做點雜事。曲予走進自己的書房,就說這是他看到的最乾淨、最有條理的書房了。過去淑嫂也把翻在桌上、茶几上的書籍整好,給架子擦擦灰塵等等,但曲予從未讚揚過她。他在書房中一待就是多半天,有時從醫院回來很晚了,還要在書房中翻檢資料,抄寫到午夜。淑嫂和閔葵都來催促,他仍一動不動地坐在燈下。淑嫂於是讓曲予去一次——這個高個子姑娘走出書房時,一隻手總是牽上了笑吟吟的爸爸。

    淑嫂教會了曲予繡花、裁衣服,還教給她怎樣做園藝。曲予把大院中那個花圃包下來了,常常在圃田里從早一直待到天黑,花畦中再看不到一個大些的土塊。她把那兒弄得平整極了。花圃的一半過去荒著,這會兒她就開闢成為菜園,親手種出了韭菜、黃瓜,園中還結出了西瓜和南瓜、西紅柿等。花圃中有一枝大遮陽傘、一把白色的鐵椅,那是她累了讀書用的。

    平時小慧子跟她一起到花圃中來,休息時她總想教對方認字——「你如果認字了,就能像我一樣讀書了,它會給你最大的愉快。」小慧子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記住了三個字。曲予終於失望了。可是小慧子對於動植物的知識多得驚人,她差不多認得出看到的所有小蟲子、草、花和樹木;而且她記得住很多故事,每天都要對曲予講上一兩個。「你從哪兒聽來的呀?」她答:「從老太太那兒、我媽那兒,還有淑嫂、大院裡的叔叔嬸嬸們那兒……」

    戰事在平原上蔓延,幾乎每天都傳來一些消息,讓人不安或激動。街道上每天都嘈雜混亂,曲府內不得不有所提防。曲予請在醫院養傷的戰士教他使用槍支,最後又搞來了幾枝槍,讓清滆幾個人都武裝起來。後來官府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專門派士兵保衛醫院和曲府。曲予堅持讓曲府四周的游動哨撤掉,當局不同意;他再三拒絕,最後總算撤去了。

    一批批傷員運進來,醫院忙得不可開交。曲予讓淑嫂和小慧子等都來醫院幫忙做護理工作,平時也吃住在醫院裡。一開始那些傷殘的年輕人讓新來的兩個女人不敢正眼去看,有時嚇得尖聲大叫,後來見多了也就適應下來。

    淑嫂除了做好自己的分內工作,其餘時間都用來照顧曲予了。她發現這個英俊的男人開始放棄整潔的習慣,不刮鬍子,不更換髒衣服,有時就伏在寫字檯上睡去……她親自過問他的起居飲食,讓護理班的女護士為他搞一頓像樣的飯菜,還看著他把最後的一口湯喝掉。

    曲予辦公室是一個套間,外面是辦公間,裡間是一個小床、一個直頂到天花板的書架。這本來是他午夜休息的地方,現在就成了他的家。他已經記不起自己有多少天沒有回去了,身上的衣服一直沒有換洗。有時他剛剛睡著,又要被值班的醫生叫醒。當然這是迫不得已。有一天他剛從病房裡回來,一看表已經是深夜一點了。邁進辦公室,立刻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飯香。原來桌上是一個扣碗,打開一看,是一碗摻了肉絲的麥片。他抬起頭,見淑嫂從裡屋走出,手裡捧了一摞換洗的床單等。「新洗的衣服放在床上,今天就換下。」

    她坐在旁邊,看著他吃下夜餐。

    「閔葵和孩子呢?」曲予問。

    「她們讓你別掛念,一切都好。清滆守家也上心。」

    他發現淑嫂的臉色有些黃,正想囑咐她幾句,她已經離開了。他早已發現了淑嫂那對火熱的眼睛,但當他的目光轉過去時,她趕忙慌慌地避開了。「這是曲府沒有愛護的一個女人。可是她把一生最好的時光都給了曲府……」他心裡默念過這句話之後,眼睛就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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