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14章 卷一·第三章 (2)
    她的手在我頭頂停留了有十幾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為什麼要這樣我怎麼也弄不明白。她在等待什麼?我在心裡說:天哪,你就讓我這樣感激著你期待著你;我因為激動,因為對一種奇怪的情緒難以抑制而一動也不敢動了……真讓人想不到,她在關鍵時刻會是這麼羞澀的女孩。她只是那麼放著,像在考慮什麼……

    考慮結束了。這隻手活動起來,先是插入發中,然後細細地移動。而這時她的胸脯正好對在我的臉前,離我的眼睛只有幾公分遠。我站了起來,嘴唇在急切地尋找……丁香花濃烈的氣味把我們團團圍攏。我仍在急切地尋找。

    她躲過了我。

    她搖搖頭,只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蘇圓!」

    她還是走開了。

    我站在窗前看著。啊,她的身材可真美。她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著光澤。她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我閉上了眼睛。這一瞬間我腦際突然閃過了一道海岸,想到了父親。

    ……耳畔響起了嘩嘩啦啦的水浪聲,還有人的喧鬧、拉魚的號子聲……我記起那時正伏在沙灘上看網綆上蠕動的人。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我一轉臉看見了一隻剛長成的小兔子,它在奔跑——可能是被號子聲驚嚇的,它慌慌地跑。我第一個跳起來去追它。它跑得越發快了,我與它只相差十來米的距離,而且很難再縮短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珵亮的眼睛、栗色的毛,兩隻耳朵在活動。它毛茸茸的身子多麼可愛。它恐懼地逃。我窮追不捨。也許是它被追慌了,竟向著大海跑去。這樣就離拉魚的人近了。在離水邊二十幾米遠時,它終於耗失了力氣,越跑越慢,最後被我逮到了。它沒有力氣了,只是劇烈地喘息,我的手掌感到了它的心臟在咚咚狂跳,像要跳出體外。一群孩子歡呼著跑過來,我一抬頭看到了從網綆那兒射過來一道目光……父親正盯著我。我小心翼翼地護著它,躲開了圍攏來的夥伴,把它放到了一片灌木叢中。

    ……

    蘇圓一連好多天沒有來。我想念著那個時刻,還想念著另一件事。我不知該不該放棄最後的努力——再去那個坐輪椅的傢伙身邊一次?我深知他來日無多,這對於他和我、我們的家族,都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了。好像有什麼在考驗我,考驗我的韌性和承受力。我最擔心的是這個春天隨隊下去之後,再也沒有機會與那個頑固的老人對話了。也許在最後的時刻他會良心發現。我想該全面地講述了,對他講述這幾十年裡我的父親、我的全家受了哪些折磨,是怎麼熬過來的……我想讓他動動惻隱之心。但我還是沒有把握,不知在真的面對著這樣一個人時還有沒有勇氣講出那一切。多少年來,我一直迴避著那個話題。

    這些歷史的石塊太沉了,我寧可讓它待在原地:心的深處。

    這些折磨、猶豫,使我徹夜難眠。而且我即將面臨著一個沉重的春天,這個春天我們將投入命運之戰……我越來越明白自己還有朱亞一些人在做什麼。我們的單薄的肩頭要承擔起沒法想像的沉重。我們在保護一片平原、一片土地,它是我的母親、好多好多人的母親……這個擔子怎麼落在了我的身上?也許冥冥中有誰選中了我。我好像聽到了那場決定命運的對話:

    「讓他去吧——就是他了。」

    「他太年輕了。」

    「可是他知道那是片什麼平原。就是他了。」

    我就這樣被推到了前沿。我真不幸;不,我真幸福。可是我現在開始緊張了,手心裡全是汗水。

    春天在逼近。往常,每個春天即將來臨時都讓我興奮。眼看著一個世界在煥發生機,誰也不能不為之動容。我對於自然界的任何一點微小的改變都有敏感的反應,總是能夠不失時機地迎接初春的第一縷陽光。看著開始出動的一隻小小的灰甲蟲,我會長久地用目光追隨它,預想著它將怎樣翻過前邊那個小土壩。當糙葉樹悄悄地展開了毛茸茸的小葉片時,我緊縮了一個冬天的心也漸漸得到了舒展。快了,柳樹快要泛出淡青,那種羞澀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小柳鶯又要躍動起來……我們的這個研究所也會飛起一兩隻小柳鶯,它們有黑綠色的羽緣,有堅硬小巧的喙,有秀美圓潤的小額頭。誰也逮不住它們。它們在窄小的空隙裡飛動自如。它們在一個個隔開的空間裡無聲地穿梭移動,遇到人立刻銷聲匿跡。那只最豐滿的大柳鶯穿了牛仔褲,從一個枝椏蹦到另一個枝椏,要捉它除非有一整面捕鳥網。我對這個將要來臨的春天有了難言的心緒。不是高興,也不是沮喪,而是一種特殊的緊張和由此帶來的某種興奮。我預感到今後這樣的春天會不斷地經歷,像以前那樣的純潔明淨、使人煥發生氣的春天一去不再回返了。

    裴濟所長又找我談話。我仍然未能免除那絲緊張。平時不常見到他,他不知待在了哪兒。對他的神秘感無法消除,我相信不少人都會有類似的感受。這回我坐到大寫字檯旁的一把木椅上,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對閃著陶瓷光亮的眼睛。他慢聲細語,像在撫慰談論對象。我無法不感到某種溫暖。

    「……這次下去,要對朱副所長多照料一些,你年輕,他有病,老同志了。野外作業習慣嗎?」

    「習慣。」

    「那好的……這次勘察工作很重要,關係到國際信譽呢。這個開發項目在整個北方都是數一數二的。我們會尊重科學規律的。有人說我們這次只是提供個數據,實際上項目早就定了,很錯誤。有條件就上,沒有也只得放棄,實事求是講了多少年,難道還要懷疑這個嗎?我們的結論只能在調查研究之後……」

    我在這沉穩有力的語氣中有些感動了。

    結束談話時他轉身從櫃子裡拿出了兩本書,裝幀得極漂亮,原來是他新近再版的地質學普及讀物。很厚,有份量。他簽了名,又寫了一句話:實事求是。

    我謝了所長。

    我得想法把它們擺到那個小書架上。陶明教授的所有書我都有,它們有些舊,而且紙質、裝訂都不太好。這厚厚兩冊新書放在它們旁邊,它們的打扮立刻顯得有些寒酸。我不得不把新書挪開——但放到哪兒都顯得太亮了,周圍的書不是太舊,就是太粗糙……而且它的印數那麼高,這也是極其反常的。我知道陶明教授遺下的兩部書稿至今沒能出版,主要障礙就是難找一個不怕賠錢的出版社。朱亞直到現在還在為導師的這個事奔跑。沒有結果。朱亞自己的著作也印不出來,他後來乾脆不存奢望了。

    春天馬上就要來了。怎麼辦呢?我們怎麼辦呢?

    我腦子裡一閃過「我們」這個詞兒身上就戰慄了一下,「我們」是指哪一些人?我代表了誰?誰又需要我去代表?或者我把自己自覺地歸於了某一類人嗎?都沒有,我起碼是沒有明確地想過這些……我想,「我們」大概仍然是指我們這個家族……是的,就是它在壓迫著我,讓我感到了這個春天的可怕的沉重。我在選擇和權衡,腳踏在一條線上。這個春天啊,快快過去吧,消逝吧,快些化為一瞬飛走吧。

    03

    在半島那個城郊的基地上,朱亞的情緒明顯高漲起來。這究竟是因為擺脫了機關上的沉悶空氣,還是來到大自然中的緣故,誰也不知道。好像只有我知道有什麼沉沉的東西正無形地圍攏了他。他與所有人不同的是:不談往事。他好像只對眼前正做的事情有無窮的興趣。我從來沒有問起他的過去,怕引起他的痛苦。過去,即往昔的回憶,對於不同的人份量是完全不同的。我過早地懂得了這一點,很不幸。

    黃湘這一次也要住在這一排排簡陋的平房中了,聽說上次他領幾個人駐紮在城裡,被所長批了一通。他毫不掩飾地把怨恨發洩到朱亞身上,說:「如果他不回去匯報,誰又能在乎這種事呢!」他的理解非常特別,他認為誰在哪個基地是明擺著的,又不是秘密,問題是讓領導「在乎」了。他認為只有朱亞具備這個能力。他分明是懷疑朱亞回去治病那一次把他告了。

    朱亞聽到類似的話很淡,只是吐出兩個字:無聊。然後就著腰,興奮地看著春天翻動碧波的海面,小聲吟哦什麼。他的稀疏的頭髮讓人為之心寒。頭頂前邊差不多沒了。臉色不僅發青,現在還有些灰暗,已經毫無光澤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朱亞說了這麼一句:「蘇圓提出要到我們基地來玩。」

    朱亞抬頭看著我,停了一刻才回答說:「那好啊。她是隨便說說吧。」

    夜裡我們聊天,因為黃湘又去城裡辦事了,我的屋子沒人來騷擾。朱亞從懷中掏出一個照片,我看到了一位可愛的姑娘的肖像。她圓臉龐,微胖,幾十年前的服裝,髮型也是那時的。她的唇角留著一絲頑皮的笑,鼻子翹得重了一些。眼睛真美。我說:「好!」

    他告訴我這個姑娘當時只有十七歲。

    我不問下去。他很高興,所以他不緊不慢地說了:「是我在野外作業時認識的。她普通得像一棵草,像那裡滿山的鐵線蕨。她說要跟上我,天南海北都行。她就是山腳下那個小村的姑娘,沒讀幾天書,從小跟在媽媽身邊種麥子、拔草、繡花。她用半夜工夫給我繡了一雙鞋墊,上面是花鳥,誰捨得墊在腳下。後來我作業完了,回了城……」

    他到處翻,原來找香煙。他從來沒吸過。黃湘的抽屜裡有,他燃了一枝,大吸一口又揉滅:「我在城裡找了個機關女幹部。她迫切地追求進步。人很正氣,也很好。我們一起過了這麼多年,她給我生了三個孩子,不過我病了。她覺得我所幹的這一切,即我的事業,是不太值得重視的。我想讓她重視一點點,只一點點就行,她就努力地重視。不過她從來沒有重視過……」

    我從未見過他的愛人和孩子。有人說他的家屬不喜歡這個城市,就只得他自己來回跑了。現在他年紀大了,成了一頭病駱駝。

    「我後來才知道,不是她不好,是我沒有選擇自己的同類。這個照片上的姑娘和我是一類。可惜明白過來也晚了,晚了三十年。這姑娘的名字叫『小水』。」

    「小水!」

    「對。你說小水多好。」他歎著,收起照片,蜷在小床上。

    黃湘回城時我讓他告訴蘇圓:她不是要到基地來看看嗎?歡迎,朱亞說的……他走後我才說不出的後悔——我真輕率。我不該讓那樣一個人捎口信。

    一個星期之後黃湘回來了,離基地老遠朱亞就看見了,說兩個人拎著包,其中一個好像是女的。我聽了心跳立刻加快了,可跑出一看涼了:那女的絕不是蘇圓。他們嘻嘻哈哈地走近了,女的原來又是上次造訪過基地的那個雜爛小報的記者。她大著嗓門向我們問好,拍打朱亞的肩膀:「老科學家!」多麼放肆。黃湘在旁邊說:「她這一回可真要報道我們了,這一回動真的了。」

    這一下夜晚就熱鬧起來了。女記者喜歡串門,說是採訪,實際上是胡扯。她埋怨這裡不能洗澡,問我們怎麼這麼能挨啊!「城裡啊,如今是瘋了,越是小城市越瘋。在那裡晚上還用這麼著?看錄像、跳舞點歌……在帳篷裡放黃色錄像,常客是老頭兒和姑娘小伙子。中年人不稀罕,中年人忙,是吧黃總?」

    黃湘被叫成「黃總」,我百思不得其解。對方卻愉快地接受了,答話:「看常了也沒意思……」

    「看常了一點意思也沒有。」

    「一點沒有。」

    女記者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朱亞:「打撲克怎麼樣?『抓豬拱羊』?」

    朱亞說不會。

    面對著這種打擾,我有一種難言的痛楚。我一點也不懷疑,黃湘壓根兒就沒有想過邀請蘇圓的事兒。這個春天哪,那浪湧一樣開放的洋槐花簡直處於瘋迷癡癲狀態。從基地左側的叢林開始,一團團一簇簇的白花連綿了幾十公里,一眼望不到邊,一直向著東北方向蔓延。這是一場白色的燃燒,火勢逼人。無論是誰都無法忽略它的存在,那強烈的氣味把一切生命都熏染得沉醉了。這香味可以讓人遺忘,讓人留戀讓人感激,卻又不知為什麼……蜂群旋著,在花叢的間隙、上空盤轉舞動,像被一枝奇特的魔棒引動著。蝴蝶翩翩,有綠的、紅的,還有墨黑的。它們柔情脈脈地觸摸著這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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