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在哪裡?總之,從那以後,她們就沒能再見到將軍,麗莎在戰爭結束以後乘飛機離開了緬甸,前來送她的林桂枝站在麗莎面前,她們因戰爭而相遇,因戰爭的結束而告別。飛機起飛了,應該走的人都已經離開了,她望著飛機的翅膀的顫抖,她目送著一架又一架飛機起飛,落下,戰爭果然像夢境中的那樣結束了。
她終於可以打開箱子,她已經決定留下來,留在緬北。她準備在這裡生存下去,也許將軍會回來的,她打開箱子,是為了看見那枚鈕扣,也許她再也沒有機會讓鈕扣回到將軍的衣服上去了。也許那個夢結束了嗎?
而我卻不知道如何面對黎小娟所等候並尋找的那個男人。因此,我決定前去尋找周龍的墓地。據麗莎告訴我,那只是一塊非常普通的墓地,麗莎的記憶模糊著,也許她這一生中見過的墓地太多太複雜了,光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緬甸,就看見了無數的墓地,因而,當她又一次談論到墓地時,她的胸口有些發悶,她吞嚥下去幾顆藥片。
我看見那只透明的藥瓶在顫抖,多少年以來,麗莎經常胸口發悶,而且心臟也有毛病,她總是攜帶著藥品,忽兒掏出褐色的藥品,忽兒會掏出透明藥瓶,並且一邊吞嚥藥一邊告訴我,在她身陷戰爭的時代,她很少服藥,身體的健康就像緬甸熱帶的植物。所以,那時候,她才可以選擇做戰地記者的職業。
因此,麗莎認為人變老的過程太快了,她這一生最動人的生活姿態是在緬甸度過的。那時候,除了研究戰爭和人性,除了如實地記錄戰爭日記,她最大的激情是想面對將軍傾訴她的愛,然而,那樣的愛情每當以禮儀式的擁抱開始又結束之後,子彈又呼嘯而來了,沉浸於戰爭中的中國將軍,根本沒有時間與這個來自歐洲的女人談論愛情,這種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單相思,籠罩了她一生。而當她談論到那塊墓地時,她的胸口開始發悶,她的面孔變得一片灰暗而憂傷,她說:"當我決定把自己的身體獻給周龍的那一個瞬間,我完全被一種偉大的職業理想所激盪著,我想通過跟周龍的身體親密接觸,從而探索這個被戰爭所奴役的中國男人的心理。我想瞭解他的靈魂到底有沒有背叛他的國家,那時候,我似乎什麼都不害怕。如果有什麼所害怕的話,那就是讓我看見他靈魂在戰爭中的淪陷,而我果然看見了這種淪陷,戰爭確實太可怕了。然而,周龍的死亡卻讓我感到震驚。儘管這種死是必然的。當我們面對他的屍體時,到處都是戰爭的屍體,那時候,炎熱可以盡快地讓屍體腐爛,而我卻與林桂枝作出了一個最大的決定:我們要去為他尋找一塊墓地。"
墓地,戰爭結束之後的墓地隱現在叢林中,然而,它在哪裡?我也難以想像。當麗莎和林桂枝移動著周龍的屍體的艱難,那時候,身旁左右到處是屍體,而她們只想完成一件人性化的事情。那就是讓周龍的屍體接近潮濕的泥土,在之前,麗莎已經瞭解了中國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狀態。她已經知道人在死後入土,會讓死者安眠。兩個女人沒有在意任何當地人的目光,而且,在整個世界剛剛從戰亂中平息下來時,似乎每個人都在尋找失蹤的親人,或者沉浸在與親人的聚之中。
而死者周龍,他卻已經被兩個女人移動到了一片密林中。她們掘開土,挖掘得越深,越能嗅到泥土的香味。這正是每一個死者在另一個世界嗅到的芳菲,而芳草卻又在泥土之上搖曳著。
周龍的屍體落在土坑中,麗莎追憶著那種感覺,因為惟有她,活著的麗莎才可以用她年邁的嘴唇向我仔細地描述那種感受:"我聽到了世界的噓聲一片,然後歸於寂靜,彷彿中國天籟似的樂聲,把一片悲涼所湮滅。他,一個男人,終於用死亡篡改了他的恥辱,儘管這種篡改還來不及讓世人看見,然而,他去了,如一陣輕風般消失,猶如一片樹葉落地而開始腐爛。
這個中國男人,曾與我的肉體發生過關係,而現在,這關係已經結束,在那一刻,我僅僅在觀察或在體會自己的感受,我同時也在感受身邊的林桂枝,作為一個中國女人,她所生活的那座怒江小鎮,一直是我所響往的地方,每當我看見林桂枝時,我就能夠感受到這個從木棉花搖曳的怒江邊逃逸出來的女人,原來是為了追求新生活,然而,卻與戰爭相遇,每當我站在將軍身邊時,我就能夠感覺到她那已經被抑制的火焰,那是愛情嗎?然而,我也知道,她跟周龍的關係,並且理解了這種關係。當她決定掩埋周龍的屍體時,我知道,我們之間的人性,已經互相在勾通,再也沒有什麼東西阻礙我們之間沉默無語的交流。當泥土被合上時,我能感覺到林桂枝又一次回到了從前出發的怒江小鎮,而且聽到了周龍的那支馬幫的鈴聲,正是周龍帶走了站在木棉花下的這個女人,而此刻,人性最基本的常識告訴我說,林桂枝正沉浸在她這一生應該負載的憂傷之中。"
麗莎站起來。我看見她移動了一下腳步,站在落地玻璃窗口前,她繼續說:"我已經開始模糊了,戰爭結束以後,我回到了英國,我一直在寫書,一直在與死者們會唔,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他們生前的聲音、形象,又一遍一遍地看見了那塊墓地,我只記得墓地合攏起來後,暮色就來臨了。我和林桂枝站在墓色之中,那個時刻,我們之間終於到達了一種最友好的默契:那就是盡快地離開死者,讓他的靈魂得到安息。所以,每當我回憶那塊墓地時,總會升起一種暮色,它使我的世界變得一片模糊,所以,我只可能告訴你,周龍的墓地置身在一片叢林之中,那是一片幽暗而無垠的叢林,那就是天堂,我想,周龍已經下到了天堂,我想,所有死於戰爭的人都應該到過天堂,而不是地獄。
麗莎的聲音結束以後,我們的多次酒巴長談意味著結束。她將回國,而我將奔赴緬甸,現在,我想出發前去尋找那片叢林,麗莎記憶中那片模糊的熱帶叢林到底在哪裡?
也許,這一切都應該是一個謎底。
謎底是否會被我所揭穿呢?當我和克南靠近一片戰爭的主戰場區域時,旁邊就是叢林,麗莎所描述中曾經被我看見過的幽暗而廣大的熱帶叢林。我們接近了叢林,然而,我們卻再也看不到墓地,也許墓地隱藏得很深,就像一個謎底般無法接近。
我們繼續往前走。
我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什麼結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試圖前去尋找周龍的之墓,也許只是為了幫助黎小娟,因為黎小娟傾盡了全身的期待只是為了看見周龍是活著還是死了。
活著或死亡都是個問題,一個左右我們繼續思考、前行的問題。叢林中,我們看見了新的墓地,那是一些年輕死者的墓地,五十多年已經過去了,我們還有可能看得見周龍的舊墓嗎?我們前行了很長時間開始回頭。
為什麼非要看到周龍的墓地呢?五十多年會發生許多變化,也許從周龍的墓地上已經生長出了一棵樹,也許墓地上已經有了溪水的環繞,也許墓地已經變成了小路,或者說時間融融化了墓地,這恰好符合人溶為塵埃的真理。所以,我們決定放棄了在渺無希望中繼續前行的念頭。
我們的身體上再一次掛滿了荊棘,我們決定回小鎮去,因為我們即將離開小鎮了,我們已經不會再有多少時間留下來。克南的母親在召喚著他回家,因為克南的母親住院了。
而我,也在克南離開以後,將離開緬北小鎮。我手裡又一次開始觸摸到了那顆鈕扣,我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和理念:在我確定了克南的爺爺就是將軍以後,我決定讓克南將這枚鈕扣帶回老家去,如果可能的話,讓克南將這枚鈕扣埋在他爺爺的墓地上。只須埋入墓地的泥土之下即可以。我相信這顆鈕扣具有一種愛情的力量,它也許會變成一棵木棉樹,用生命的力量陪伴著將軍。當我把這個念頭告訴克南時,他又一次開始吻我,並從我手中接過鈕扣,在他的吻和溫柔之語中,我看見了那棵木棉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