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南走了,我繼續往緬北而去。因為在麗莎最後的敘述語中提到了另一個女人,她來自中國瀋陽,她掩埋了丈夫的屍體之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緬甸,她好像就在離丈夫遇難時很近的一座小鎮上生活著。這似乎是最後一個謎,也是林桂枝在戰爭結束之後想解開的一個謎底。然而,林桂枝突然遇上了那場霍亂,誰也無法弄清楚那時候她為什麼偏偏出現在那座山區。也許她是去尋找瀋陽女人,因為瀋陽女人的消失使她不得安寧。戰爭已經結束了,很多事情應該有一個了結,恰好她遇上了霍亂,她手裡抓住鈕扣,這個愛情故事被她用死亡前夕的雙手緊緊地抓住。
瀋陽女人確實還活著,在一座寂靜的緬北小鎮上,我聽到了瀋陽女人的東北話,它迎著一隻隻飛蛾在燈光下瀰漫,她出現在我眼前,並仔細地看著我,端詳著我,當我說出我的身份時,她並不驚訝,只是不斷地點頭,那是一種神經質的追憶,她很快就肯定了我的身份,因為我確實擁有一張與林桂枝相似的面孔。而且在之前,我曾經一次又一次地面對著林桂枝的照片,她是我母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在鏡子裡,我的臉晃動著,一張面孔與另一張面孔之間,如果酷似,一定潛伏著血緣關係。而我和林桂枝之間,不僅僅擁有一份血緣關係,而且貫穿著一種相互的愛,我們愛男人,愛將軍,愛源自我們內心深處的呼喊。
瀋陽女人留在緬北之後,重新經營著她過去為之等候和尋找丈夫的客棧,雖然地址已經變,但仍舊是一座老客棧。也許,經營一座緬北客棧就是是為了再一次等候自己的男人從戰場中歸回,這可以讓瀋陽女人度過更漫長的時光。如今,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在不斷地去陪伴三公里之外丈夫墓地的時間裡,她後來嫁給了當地的一個緬北人,並生育了四個孩子。如今,四個孩子中的一個去了中國做生意,並且經常往返於東北老家,而她,卻一次也沒有回過真正的老家瀋陽。她嫌自己太老了,已經無法越過江川和無盡的叢林了。
談到戰爭,是她最為纏綿的時刻,她帶著我,還有她的外孫女,那個與我同齡並不同月出生的女孩子,她長得像芒果一樣健康,她攙扶著她的奶奶不斷地越過從丘陵通往叢林的溝壑,然後,我們抵達了一座竟然長出了青草和青苔。
她留在了緬北,她同樣是一個與戰爭相遇的女人,就像我的外婆林桂枝。兩者不同的是,瀋陽女人留在緬北是為了陪伴因戰爭而遇難的前夫的墓地。而林桂枝呢?那個漂泊在戰爭煙霧中的女人,她就像霧一樣,居無定所地游動著,她為什麼偏偏遇上了那場霍亂呢?
試著想一想這樣的結局,如要沒有那場霍亂,林桂枝就不會死亡,如果是這樣,當她尋找到瀋陽女人之後,她是走還是留下來就成了一個謎。也許,她會離開,在我為她所繪製的地圖線上出現了兩條離開的圖像:其一,她會沿著緬北而走出叢林,她會用不快也不慢的速度返回怒江小鎮老家,儘管那是一樁缺乏愛情的婚姻,然而,她依然會因老家,因為那裡有前後花園中正在成長的母親和她的親人。她會在開放著木棉花香中生活上一段時間,然後離開。其二,她會直接在走出叢林後,奔赴將軍所療傷的那座中國醫院。她會乘貨車,火車在亂世中尋找從前的隊伍。她會捨棄雜亂的念頭,直奔目的地,儘管她所尋找的目標已經像霧一樣地毫不確定,然而,她必須走出緬北,因為只有走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戰場緬北,她才徹底地擺脫了戰爭留下的陰影和創傷。她才會追循到將軍的影子,她走啊走,她只想尋找到瀋陽女人,因為戰爭結束以後,瀋陽女人的生死之謎像懸念一樣掛在胸前,因為正是這個女人讓她學會了等候和愛情。林桂枝獨自一個人走啊走,她已經離瀋陽女人不遠了,然而,霍亂卻籠罩了她,使她再也無法走出去。
如果走出緬甸,她會尋找到她的將軍嗎?
戰爭結束之後,書中的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會發生改變。他們的存在或消失都與一段歷史有關:林桂枝在戰爭結束後死於霍亂,離世時手裡抓住了將軍的那枚鈕扣不鬆手,麗莎返回了英國,用她生命最為燦爛的時間寫下了她內心深處波浪起伏的人性和戰爭,然後,最終進入暮年;周龍的故事充滿了善與惡的糾纏,然而,他的死可以證明他的靈魂得到了安息;瀋陽女人陪伴著前夫的墓地,在緬北小鎮上守著一座客棧,當她步履維艱時,仍然一次又一次地往返於前夫的墓地之間,她的生活和身體被這種方式維繫了一生。如今仍在被維繫著;書中的菊池貞子和日本軍人,他們應該擁有各自的命運,那是我雙手永遠無法觸摸到的命運。
而將軍在哪裡?顯然,他已經仙逝,他已經在另一座冥想中的天堂與林桂枝相遇,在我無法抵達的那個天堂裡,如果有可能的話,林桂枝已經找到了針線,已經將握在她手裡的那枚鈕扣重新縫在了將軍的衣服上。我想,這是來自天堂的機緣,世人無法看見的另一種機緣。也許,只有在那裡,林桂枝對將軍暗藏的愛才會像怒江邊的木棉花一樣燦爛的開放,還有黎小娟,我已經放棄了再去打擾這個女人的念頭,就讓這個真正的緬北女人帶著她的幻想和期待生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