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莎睜大雙眼,她在尋找一個人。從那一刻開始她就在林桂枝的聲音中,開始尋找周龍的生死之謎。有一點她已經在人性中肯定,周龍一定會前去赴死,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還需要歷盡艱辛地前去尋找呢?
因為麗莎知道在茫無邊際的戰爭史上,周龍是一個鮮活的例子,他的存在,或者他將來的消失都將證明,製造戰爭的人是無恥的。而那一刻,她又一次地從林桂枝面前消失了,很快,在一片結束了的緬北戰爭中,死寂般的空氣瀰漫著幾十種焦味和血腥味。
在將軍的侍衛中看不到周龍,在任何一支部隊中也看不到周龍,也許就像林桂枝所說的那樣,周龍已經前去赴死了,在那一刻,每一個人的死亡都是赤裸的:他們顯現在明媚的陽光下,那些陽光不在意血腥味的瀰漫,依然在明亮地輝映著緬北大地;而死者們的頭垂向草棵,他們在來不及呻吟時已經死去。
在死者們的身體被一一確認之前,麗莎決定前去做一件事情,她準備好了照相機,準備好了與死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甸戰場的死者們會唔的勇氣。然後直接進入了死者們躺下的地方。因為她是隨軍記者,所以,她有充分的權利進入別人不能進入的地區。她獨自一人,她一個死者一個死者的辨認,而且她沒有戴口罩和手套,她有一種想觸摸的念頭,也許,在她的雙手觸遍死者們的手紋之後,她才會確認周龍的生死之謎。更為重要的是她有一個悲壯的願望:她想用她的手觸遍這些死於戰爭的戰士們年輕的眼瞼,她想讓那些未來得及合上眼瞼的戰士們安息,在日後,這些眼睛會在他的書中睜大,看著人類是如何捍衛和平的。
很顯然,最一個最寒冷的世界。
那些戰士們太年輕了,他們大都才18、19、20歲,而且已經不可能去享受他們的青春了。他們死於刺刀、子彈、和炸彈。麗莎為他們合上眼睛,她一個又一個的尋找著,但還沒有出現周龍的那張臉。她是可以認出他臉來的一個人,因為她跟他發生了男女之間的肉體關係。問題是他似乎不在這一批又一批的死者之中,那麼,他去了哪裡,如果前去赴死的話,他會去何處呢?
三天以後,在清理日軍的一座軍營時,她們發現了一個身穿軍裝的中國軍人的屍體。他與幾十個日軍死在一起,他的雙腿、身體已經炸得破碎,而他的臉完整地存在著。麗莎終於在這一刻確認了一種事實:周龍就在眼前,他就是那個中國軍人。
他的死成為了一個謎。
他為什麼與日本兵死在一間小房子呢?沒有任何人可以確證他的死亡之謎。然而,從那一刻開始,麗莎卻慢慢地勾勒出這樣一種畫面:周龍離開林桂枝以後,就開始尋找著自己赴死的道路。他沒有直奔戰場,也沒有直奔懸崖,而是奔向了日軍營地所在地,也許,他下決心必死無疑,所以,他在身體上帶上了炸藥包,他進了日軍區,他要死於日本人之間,也許,這也是一種從靈魂和肉體上的復仇計劃。
她勾勒出的這種現場,並沒有得到任何一個人的確證,因為,在這場戰爭中,只有將軍知道周龍的另一種生活。隨同將軍的離去,戰爭已經拉下了帷幕,戰爭終於結束了。
周龍的名字沒有出現在陣亡戰士的名單上。這就是黎小娟無法尋找到周龍的原因之一。過去和現在,都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徹底地弄清楚周龍的死亡之謎。所以,他的名字理所當然地應該在陣亡名單之外。
麗莎與林桂枝將周龍埋葬在緬北一座叢林中,他們沒有在墓碑上刻下任何墓誌銘,甚至沒留下周龍的名字,介於周龍的特殊身份,只有兩個女人知悉這座墓地下面埋葬著誰。她們共同站在周龍的墓上,她們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聲音與死者交流。
她們沉默,也許這就是惟一的方式,不管怎麼樣,有一點是可以證實的:周龍跟日本人死在一起了,在他身上,還可以找到炸藥包的線頭;這也說明周龍選擇了與日本兵同歸於盡的赴死之路,即使他曾經是奸細,然而,在他的赴死之路上,他又一次為自己篡改了歷史。
兩個女人都與周龍有過肉體關係,林桂枝與他的關係是一種被迫的關係,在幽暗的緬北叢林深處,她的身體中了魔法,周龍試圖拉上她奔逃於戰爭之外。然而,這種奴役失敗了,她還是要回來了,無論如何都要回到戰爭中,回到她的將軍身邊,從某種意義上講,她的拒絕,她那從靈魂到肉體的抵抗,使周龍除了厭倦這場戰爭之外,也在仇恨他的情敵。
致命的仇恨可以讓他去刺殺一個男人,一個將軍,而有意義的是正是他所刺殺的這個男人,在危機的時刻,用身體擋住了本應該射進他頭顱中的炸彈。正是這一切篡改了他的命運,使他的身體藏起了炸藥包,與日本兵同歸於盡了。
麗莎呢?她試圖在跟周龍在一起的時刻,更深入地瞭解人性和戰爭,她把自己的女性身體獻給了這個男人,在這種過程中,她終於通過了他們之間內心的衝突,一次又次地看清楚周龍作為漢奸的真實性。
在兩個女性與這個男人的一系列的交鋒之中,我們看到了洞穴綁架,我們看到了深淵之上的黝亮。不管怎麼樣,周龍已經和日本人同歸於盡,這個結局多少可以撫慰兩個女人的內心世界。所以,她們將周龍埋葬以後,似乎對周龍的那中內心的唾棄減少了一些。
而且在緬甸,一切都已經開始面臨著選擇。麗莎將暫時回國,在回國之前,她和林桂枝做了同樣的一件事情,就是把菊池貞子和那個日本青年送到曼德勒機場。
菊池貞子在麗莎的描述中出現在我們眼前,她依然穿著緬甸女人的衣裙,如果戰爭還沒有結束,也許,她自此永遠地無法回國。她抱著她的孩子,她的慰安婦身份,使她顯得有些卑微、拘謹,她的內心充滿了一種看不見的懺悔,那是她的沉默無語代替了她的內心對這次戰爭的懺悔錄,然而,誰也聽不到這種聲音,因為她畢竟是一個普通女性,她無法代表她身後的帝國發出真正的懺悔。
菊池貞子在戰爭結束以後,終於可以返回她的祖國了。祖國意味著可以讓她伸出雙臂,祖國意味著回家。她的肉體終於得到了解脫,她知道,她之所以能夠在戰爭期間順利地分娩,是因為她生活在中國軍隊的區域內,是因為將軍讓她生活在其中,當她談到將軍時,她知道,讓她再見上一面將軍是艱難的事情,其艱難只能依賴於時間去證明。
我們之所以擁有時間,是因為我們依然在活著,一旦我們擁有時間,是因為我們依然在活著,一旦我們感受不了時間的漫和短促,我們就已經失去了分享時間之謎的美好權利。
時間的幻變並沒有像她想像中的那樣慢,戰爭終於結束了,儘管戰爭讓這個國家變成了碎片,然而,無以計數的難民群奔向街頭,現在,已經不用到處像老鼠一樣逃竄了,飛機不會轟炸,子彈也不會呼嘯。難民們又開始歸家,他們正在廢墟之中尋找著家園。
菊池貞子旁邊站著的那個日本青年人突然改變了初衷,他不想回日本了。他曾經幻想過到中國去學中國藝術,而現在戰爭又結束了,這正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他再也和用著四處逃避他國家的軍隊了,因為戰爭確實結束了。在曼德勒,菊池貞子依然選擇回日本的道路,而從前的日本軍人,現在卻選擇了跟隨一輛大貨車,從曼德勒城進入中國地區的路線。
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只可能發生在戰爭結束以後,曼德勒城正洋溢著歡呼聲,麗莎和林桂枝站在一起,不久以後,她們之間也會有一場告別。而此刻,菊池貞子帶著孩子已經上了飛機,她在不停地揮手告別之中,已經永遠地告別了這場戰爭,而那個年輕的日本男人,他的藝術之夢將延續到中國的地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