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已經決定放棄了刺殺,儘管刺殺一個人可以給他帶來自由,但他並不知道,所謂的自由只是黑夜和戰爭中冒出來的一句欺騙的詞語。他在某種意義上已被日本人所奴役,因為日本人給他許過願,如果他刺殺一個人成功了,就讓他恢復自由,讓他出國或者越過戰爭地域。而更為重要的是日本人瘋狂地對他說:你的女人已經被這個男人搶走,作為男人,你不感到羞辱嗎?許許多多的因素,很容易讓他失去重心,這個重心一會兒偏西,一會兒偏東,最為致命的是日本人訓練了他,訓練了他的仇恨,同時也訓練出他內心對這片戰爭的渺茫之心,以及讓他看到了日本軍國主義入侵亞洲的野心。
他是一個被奴役的人,也是一個失去民族主義信心的人,因而,他已經陷入了背叛自己國家的深淵中去,他一次又一次地為日軍提供情報,這些情報是虛假的——他所要刺殺的那個人就是將軍,他早就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作為將軍。他之所以讓他做侍衛,就是為了考驗他。這些都是戰爭中的秘密,我從未有過任何機會去會唔將軍,即使是麗莎,這樣的戰地記者,也並不知道這些戰爭的機密。
將軍留下他,並讓別的偵察兵跟蹤他,而且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日軍透露虛假的情報,這也是戰爭的需要。而這一切也是麗莎隱隱約約透露出來的。當周龍帶著匕首終於離將軍越來越近時,也就是面臨著刺殺的時刻,他已經站在將軍的身邊,看上去,誰都沒有懷疑他的身份。因為一會兒疏,一會兒密集的子彈——正在入侵將軍的指揮部,而且飛機來了,日本人的飛機又在此刻又開始了轟炸。
就在周龍將手放在腰部的那一個瞬間,他也許已經作好了準備,在一個混亂的時刻刺殺將軍以後,從而在混亂中跑出去。在他看來,飛機的轟炸已經給前線陣地,包括是將軍的指揮部帶來了暫時的混亂,所以,機遇來了,刺殺將軍的時刻就在眼前。
在他剛想抽出匕首的一瞬間,他並不知道自己正面臨著生死時速的選擇。從飛機上擲下的炸彈此刻正在落下來,它恰好就在他的上空,就在這時,將軍看見了,投身於戰爭的將軍看見那秘密而裸露的武器,將軍突然把周龍推倒在地上,用自己的身體覆蓋著周龍的身體。這個壯觀的場景從此會改變周龍的命運嗎?這個場景已被趕上來的林桂枝看到,她已經尋找到了自己的衛生隊,她們抬著擔架奔赴前線,她看見了這一切,她撲上去,她撲在將軍的身上,如果還有炸彈擲下來,她願意為將軍去死。
她沒能為將軍去死,也沒能為將軍受傷。當她從將軍的身上爬起來時,才感覺到將軍受傷了,而且是顱內受傷。
將軍頭部的鮮血滲透出來,他已經昏迷了,被他救下的周龍從地上站起來,這個時候當然可以改變他的決定,如果沒將軍,受傷或者死亡的人應該是他。林桂枝來不及去研究周龍,當所有在場的目擊者都被將軍的生命危機所籠罩時,林桂枝擔起了擔架,走到了中途,另一個人趕上來,他就是周龍,他要親自背著將軍去野戰醫院。
林桂枝和另外的兩名隊員隨即跟上,她似乎已經看到了周龍一副懺悔的樣子,然而,她依然在懷疑,所以,在中途,在小憩了片刻之後,她把周龍拉到林子裡說:"如果你還想在這樣的時刻殺死將軍,那麼,你應自殺,你應該去跳崖或者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
周龍說:"你什麼也別說了。我把將軍背到目的地之後,我就會按照你所說的那種方式去赴死,我一定會去赴死的。"周龍就這樣,背著身負重傷的將軍,走了幾個小時以後,到達了野戰醫院。之後,周龍轉眼就不見了蹤影,林桂枝站在搶救室外的樹籬中,這是她的心靈最為焦灼的時刻,將軍的生命安危使她慌亂的心失去了方向感,她不時地祈禱,她傾盡力量地對著上蒼祈禱。
至於周龍的消失,只是像一道煙霧般從她眼前飄曳而去。很快,搶救室的門打開了,將軍的顱內出血已經止住,然而,將軍依然昏迷著,急需送往國內最好的醫院治療,在第二天早晨,將軍就被秘密地送走了。她站在路口,目送著那輛軍車,將軍將被送往曼德勒機場,然後從那裡送往國內。
在那一時刻,林桂枝並沒有意識到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永訣。永訣即是此刻,在緬北叢林處,在升騰起的充滿松枝味和塵煙的路上,再也看不到護送將軍的軍車了。而她即使是在告別的時刻,也沒來得及看一眼將軍,因為根本就看不到機緣,即與將軍見一面的短促時光消失了。
將軍被秘密地送走了。
只有從緬北叢林的塵埃中散發出來的一股煙霧瀰漫在眼前,永訣來得如此之快,令林桂枝淚眼朦朧,然而,直到那一刻,她都在相信,她和將軍還會見面的,就這樣,她是和將軍產生永訣之戀的第一個人。
第二個人是麗莎,當她奔赴到前線時,才知道將軍顱內受傷,是為了保護周龍而受傷的。當她急促地奔赴曼德勒時,她的心懸在高處,懸在了緬北叢林之高處,那是最高的懸崖,自然有兀鷲穿過,而她的心懸在上面。她截住一輛軍車,到達了曼德勒機場,就在將軍即將上直升機的一剎那,她撲上去,她就是那樣撲上去,用她整個身體,這身體中裝滿了她與將軍在一起的全部記憶,以及未發生的全部的意象,將軍躺在擔架上,他伸出了手,那是右手。
這同樣是永訣嗎?她當然不相信這就是永訣。她鬆開將軍的手,從將軍手上過渡到她手上的那種餘溫似乎一直被我保存在掌心,直到五十多年以後,她坐在酒巴,那已經是午夜,這是我們坐得最晚的一個晚上,她看著旁邊的年輕人,那些人擁有青春、口紅、短裙、性感和飽滿的胸部。她說:"直到現在,彷彿事情剛發生,我依然在抓住將軍的手,依然抓著不鬆手,而事實上我們已經鬆開了五十多年的手。"
麗莎沒有在曼德勒久留,她在趕回前線,因為,這是一個返回人性和戰爭的入口處,在裡面,是子彈在呼嘯,除此之外,她又想起了周龍,他之所以沒有掐死她,是因為他下不了手,他放走了她,他肩負著使命,然而,當他到達將軍的身邊時,還未進行他的刺殺,飛機來了,將軍為保護他而受了傷。
他在哪裡,此時此刻,他還想刺殺一個人嗎?如果他還想刺剎將軍,那麼,現在將軍已經乘飛機回國治療了。她噓了一口氣,也許,他再也用不著去刺殺將軍了,他可以解脫了,那麼,現在,他應該在哪裡呢?
他的存在突然間變得迷惘了,這影響了麗莎的視線和方向,她突然不知道應該到何處去尋找到周龍。因為對於麗莎來說,再一次面對周龍,她才可以由此證明明另一種人性:在這種人性裡,周龍正在懺悔,或者在懺悔中到前線去,這是他改造自我靈魂的時機。當然,還有另外一種選擇,周龍也許會離開,帶著他的身體和懺悔悄然地離開。因為只有到一個更遙遠的地方去,他的靈魂才會得到平息。
周龍消失了。
即使他奔赴到陣地上,也沒有見到周龍,而且任何人也沒有見到周龍。她看見了林桂枝,她帶領著她的衛生隊忙碌著,她看見了麗莎,麗莎把她拉到一片樹蔭下,問她有沒有看到周龍,林桂枝咬咬牙說:"他也許按照我說的那種方式去死了。因為在離開將軍之前,我對他說過,如果你現在仍然想刺殺將軍,那麼你應該去自殺,或者跳懸崖,或者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他離開之前對我說,他會按我的方式去死的。"
麗莎睜開雙眼,她望著林桂枝,她感覺到了,這個來自中國滇西的女人,雖然從小在怒江邊的小鎮上長大,如今她卻已經在戰爭中成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