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 第48章
    他將麗莎按倒在草地上,她嗅到了芳草隨風起舞的味道,幾棵青草輕柔地觸摸著她的耳朵。她什麼也說不出來,甚至她也不掙扎。她的頭垂向大地,伸向她為之獻出肉體之謎的大地,此刻,她閉上雙眼,她知道,既然他已經想掐死她了這個想掐死她的男人。

    一個人既然已經用手掐住了她的脖頸,那麼死亡也就成為了一種可能。她已經來不及掙扎、抵抗。這種來自戰爭最陰暗的死亡已經降臨在她身邊,她想不起任何一樁事情,因為眼前晃動著的是周龍,是他已經完全扭曲的臉。他也許遮擋住了整個世界,卻無法擋住這個女人對人性的最後一次探索,她睜開眼睛望著周龍,她有著碧藍色的眼球、眼睫毛眨動著,她才30歲,一個可以享受人生的全部苦難和歡樂的年齡,即將被他的雙手所掐滅嗎?

    他似乎已經下決心了,他的雙手越來越重地掐住了她的脖頸,她對自己說:結束了,就這樣結束我的生命吧,然而,她卻感覺到了那像繩索、鐵絲般一樣契入她血管的手指突然鬆開了,她仍然閉著雙眼,她似乎用此辦法來抗拒他,使他感到恐怖,那雙手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有掐住她的脖頸,等到她睜開雙眼,她看到的只是藍天白雲,只是附近的山溪在歡暢地流動。她仰起頭來,看著左右,沒有人影,難道是周龍放過他了嗎?難道周龍不再想掐死她了嗎?

    她站起來,她再也沒有能看到周龍的影子。再後來,就是她離開緬甸以後,這是她在英國度過她生命時光的那段時光裡,她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周龍放過了她,其實,他在那一時刻,確實是動了殺機的,而且他掐死她,是多麼的簡單,然而,為什麼他放過了她呢。

    這就是令她一輩子困惑的謎團之一,也是她為之研究的戰爭和人性交織在謎團中的謎團。然而,在英國,她還是寫完了那本書,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第六年,她終於寫完了那本借用戰爭來研究人性、道德和死亡的書,它的出世很快掀起了一種高潮,因為它在已經湮滅的戰爭餘燼之中又一次讓生命,那些已經由戰爭中倖存下來的生命,那些曾經飽受戰爭摧殘的記憶再一次在歐洲激起了一種浪潮,那就是珍惜戰爭之後的和平。

    然而,她卻怎麼也無法解開這個謎,這以後,她就一直在研究周龍,而在那時刻,他放過她的時刻,她環顧著四周,她卻又一次開始跑了起來。在那階段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幕布下,全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在奔跑,他們用各種各樣的姿態,用傾盡生命恐怖的原姿態,奔跑在鐵絲網和呼嘯的陰霾之中,因為只有奔跑,才會獲得生的希望。

    而麗莎也在奔跑著,茂密的荊棘從任何一個地方長出來,呼嘯而來的彈片轟平它們以後,它們依然在瘋狂中生長,這就是人類的生命故事。麗莎的腳被荊棘扎痛了,她顧不得這一切,在某種意義上,每一次扎痛時,她更深地意識到奔跑在戰爭中的自我是強大的。

    而且,她活著,她就像瘋狂生長的熱帶地區的荊棘,草棵和松樹一樣活著。她並沒有被掐死。而現在,她意識到了,那個想掐死她的人消失了,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她才瞭解這個人的陰謀。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她已經為人性而獻出了自我的肉體。

    所以,她瞭解這個人的陰謀。

    她要去阻止這陰謀的實施。這種焦灼的激情又一次在她的胸中激盪起來。這就是麗莎,在這個年邁老人的身上,我感受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爭中的最為激動人心的場景:她的腳奔跑著,她才30歲,她有無限的力量奔跑出去,哪怕身體被荊棘扎傷,她似乎也無所謂。因此,她已經在越來越模糊的視野之中,嗅到了一種濃烈的血腥味,戰爭就在旁邊,她離戰爭越來越近,她已跑進了戰壕。她從一個戰壕越向另一個戰壕,這就是她尋找的中國部隊,她又回到了他們中間。然而,將軍的指揮所不在這裡,她的心又一次開始焦灼起來,她又一次開始奔跑出去。

    故事應該在兩個女人互相奔跑的時刻,由此停頓下來,因為夜晚又一次來臨了,夜晚,是我再一次與克南依偎的時光,在這種柔軟的時間裡,充斥我們的語詞的話題依然是戰爭,我挽著克南的手走出來,我們已經來到了黎小娟老人的家門口,在燈光已經滅寂的晚上,我彷彿看到了這個老人一輩子的等待。在她生命中,周龍是可以回來的,在她的生命中,周龍並沒有死去,而且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她周龍的故事。因為,在戰爭結束以後,瞭解她身世和周龍故事的林桂枝死於霍亂。

    克南拉著我的手,我們在小鎮上走了一圈、兩圈,走第三圈時我們又回到了小旅館。我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就要離開緬甸了。然後,我和克南會分別,就像這部小說所有告別的人一樣站在路口揮手,說再見。

    熱風蕩漾在我們開始接吻的時光中。

    在接吻背後,在我們身後是五十多年前的故事。那個故事需要由我敘述下去,因為有了林桂枝,有了麗莎,有了將軍,有了周龍和黎小娟,這個故事將由此敘述下去。

    第二天拂曉,我開始在早晨散步時又遇上了黎小娟,她已經坐在店門口,遠遠地,我看見了這個緬北的女人。她的衰老,就像已經失去了戰爭史一樣越來越枯黃,而她坐下來,翹首的姿態是等待。是那種溶入了時間、身體,變幻莫測的等待,即使是我輕微的腳步聲也會讓她抬起頭來,她又看見我。她站起來對我說,看來,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我能幫助她尋找到周龍的下落。她說:"如果周龍還活著的話,我會想盡辦法去見他一面的,我這一生所為之等待的就是去會見他一面。如果他也不在人世,哪怕能看見他的墳墓也好啊!"

    噢,依然是周龍,為什麼,這個男人的存在會讓這個緬北老人牽掛一生,這是因為人性是一個謎。她被這個謎所包裹了一生,還將繼續被包裹下去。然而,我卻實在不忍心幫助這個等待了一生的地老人,用雙手去揭開這個謎。因為這個謎本身就是如此地古老。我還是離開了老人,我想,我一直在等待一種勇氣,如果有那麼一刻,我會借助於勇氣,就像借助于飛蛾迎著火焰上升時的那種時刻,讓這個老人看見真相。

    飛蛾也許會被火焰所灼痛所弄傷,然而,這也是黎小如生命中所必須負載的疼痛。關於她為之等待的男人後來的終局,她是不知道的,甚至一點線索也沒有。他的死是一個謎。對於她來說必定是一個謎。

    而對於我來說,勇敢還未降臨。現在,讓我回去。所有一切,關於人性和戰爭的陰謀、慾望、死亡都被麗莎寫在了那本書中。

    書裡揭示的只是人類共有的人性和戰爭所發生的一系列衝突,書裡並沒有揭示林桂枝、周龍、黎小娟、菊池貞子的命運,也沒有真實地描寫麗莎所熱愛過的將軍。所以,麗莎已經把書中未曾講過的故事都告訴我了。

    我想跟著林桂枝行走,同時也跟著麗莎去奔跑,兩個來自不同國度的女人,肩負著不同使命的女人,現在都擁有了她們一生中最快的速度,傾盡她們一生中最熱烈的真摯,也許也是她們一生最隱秘的愛情——奔向了前線。

    雖然,我這裡描述中的前線,已經少了些真實的血腥味。然而,當兩個女子追趕速度時,我也在追趕時速,這是我們生命中撲面而來的生死時速之謎。

    而周龍在哪裡?現在,已經到了最真實的時刻,儘管我最喜歡的詩人艾略特在著名的長詩《四個四重奏》中寫過:"鳥說,走吧!走吧!人類忍受不了太多的真實。"然而,我依然在披露真實,關於這個男人在那個時刻,前去刺殺一個人的真實,在他決定掐死麗莎之前,他已經開始絕望,因為,又一個像林桂枝一樣的女人欺騙了他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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