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偶然,讓林桂枝被捆綁在這座原始森林地帶,她的降臨也許是為了解救這個逃避戰爭發和擁有姦污記憶史的女人;而女人的存在似乎也是為了幫助她解開繩索。這是偶然,也是戰爭史上兩上不同命運的女人的相遇,女人之所以遲遲未走出原始森林,是因為恐懼。
恐懼使女人一次次地逼近了原始森林的出口,然而,她記憶中始終環繞著被三個日軍所姦污的場景,她處於一種半瘋的狀態之中,她的回憶變成了臆想症,她始終不敢走出去,即使是現在,她也驚恐萬分地描繪著三個日軍把身體壓在她身體上的情景。從一開始,林桂枝已經從女人顫慄的聲音和形態中感覺到這個女人不尋常的命運。所以,當女人幫助她解開繩索時,她也想幫助這個隱藏在原始森林中的女人解開內心和肉體上的繩索。她們結盟,這就是淪陷於原始森林的女人,在一次又一次地絕望中期待的時刻,為此,女人帶著林桂枝,她在森林中已經早就尋找好了走出去的路線。
她們只是需要同謀而已。
戰事讓這兩個女人走出了被困在原始森林的地帶。她們一前一後地踏著厚厚的苔蘚出發,她們為活著這個現實問題而出發,她們都不可能被原始森林囚禁而死。因為林桂枝要盡快地尋找到她的部隊,而這個女人要盡快地尋找到在這個世界上與她相依為命的母親的存在。她和她,兩個不同命運的女人,站在叉路口分手,一條路通向的是母親,另一條通向的戰爭。
戰爭,可以湮滅一切,林桂枝還是走出了原始森林,她不想死,所有被推入深淵的人都不想。想死的人是那些已經在人世間毫無牽掛的人;想死的人不在這裡活動,想死的人已經到了陰間。
而在這裡,一切都充滿了玄機,因為生死之謎拴住了他們之間的翅膀。林桂枝用盡可能地方式地去與戰爭赴面,她現在想盡快地尋找到周龍,她知道了她想殺死一個人的目的,還有麗莎,她跟周龍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克南已經醒來,就在這一刻,在這個拂曉,我看見了克南的臉。他真的像將軍啊,只不過他沒有機會趕上那場戰爭,我也趕不上戰爭,因為在那時候,我的幼芽還沒有生長出來,我輕撫著克南的臉,在這座旅館裡,早晨平靜得酷似天堂。克南睜開雙眼看見了我,他一把擁抱住我說,整個夜晚他都在做夢,整個夜晚他都陪同他的爺爺在緬甸叢林中奔跑。他突然問我一個奇怪大膽的問題,他讓我又看見了那幅照片,裡面有將軍、麗莎、林桂枝,他說:"在裡面,在兩個女人中間,將軍愛的究竟是誰?"這是一個感性的問題,他追憶說:"當我看見爺爺房間中的這幅圖像時,在那些漫長的時光之中,我終於長大了,我總是在問自已,爺爺愛過她們嗎?也許這就是我重返緬甸的原因,因為我爺爺最為壯觀的年華就是在這裡度過的。克南終於開始披露了他此次穿越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戰場緬甸的秘密。我本想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克南,然而,麗莎囑咐我,這個源自二戰關於她們與將軍相遇的故事,只應該作為秘密保存下來。
麗莎說過:"林桂枝已經逝去,而我已經老邁,我知道,死亡已經離我很近了,現在,我把這一個最大的秘密告訴你,好嗎?"
麗莎仰起了脖頸,她彷彿想把脖頸伸到一道窗口,她說:"我惟一一次看見過將軍和一個女人之間的熱烈擁抱不在戰場上,而是在戰爭終於結束的那些日子,那時刻緬甸戰場已經停止了一切戰爭,那種擁抱是致命的,不像我們歐洲男女之間的禮儀性的擁抱,那是一個晚上,林桂枝為將軍燒了洗澡水,那也許是她在人生旅途中最後一次為將軍親自燒好洗澡水,空氣中瀰漫著蟬鳴,我遠遠看見林桂枝,她正挑著水往將軍的房間中走去,那時候,將軍下榻在一所學校的校舍中,我站在窗口,也就是站在兩道合攏起來的窗布之間,那是兩塊由舊帳篷剪開的窗布,我看見了林桂枝站在幕布之間,她的肩膀微微顫慄著,她的心在跳動,我知道,她是來告別的。明天,將軍將離開緬甸,他即將奔赴中國的另一片抗日主戰場,而之前,他即將去一趟歐洲主戰場。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林桂枝時,她臉上的表情在那一剎那變得很複雜,隨即她就從我眼前消失了。我知道,她在表達對將軍愛慕的方式之一就是為將軍燒好洗澡水。此刻,她站在窗布之間,她就站在窗布之間等候著將軍的到來。"
傍晚,將軍回來了,麗莎的敘述已經來到了游絲蕩漾似的氣息中,那種由麗莎80多歲的年輪所描寫的場景,再現了這樣一個最為迷人的時刻:將軍打開門,在他掩上門的那一瞬間,在他轉身的一個瞬間,他突然感覺到了在這戰事已經合上幕布的時刻,在這團溫謐的角落中,已經顯現出了一個女人。他似乎要用點時間才可能看清楚這個女人的容貌,他伸出手去,那女人微微地喘息著,她已經失語,因為在將軍面前,她總是要失語的。她伸出了手,她本來已經帶來了鈕扣,想為他悄悄地縫上那枚鈕扣。然而,將軍又一次看見了房間中,從木盆中洋溢著熱氣的洗澡水,將軍捉住了她的雙手,然後開始伸出手臂擁抱她,正像麗莎講的一樣,這絕不是歐洲式的擁抱,就是這場非儀式的擁抱,讓麗莎感覺到了將軍對這個女人的愛慕。這就是秘密,一個再也沒有被人所揭示過的秘密。
麗莎在敘述中插入這場非禮儀式的擁抱的回憶,是為了在敘述的聲音中安置一束鮮花插入瓷花瓶中去,因為她感覺到了疲倦,感覺到了當她直抵戰爭的前線時再一次與周龍相遇時的場景,所奴役的沉重。那是在路上,周龍又一次策馬到了她身邊,周龍說:"我終於找到你了,我去過那座洞穴,你的消失讓我很絕望。如果連你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那麼,我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已經秘密地尋找了好多路線,我可以帶你從一條沒有任何人經過的密林中走出去,任何人都可以忽視我們,我們也可以忽視任何人"
"你不是要殺死一個人嗎?"麗莎問。
"我想,我正在放棄這種念頭,我已經不計劃為另外一個國家服務了。因為我已經感覺到了那個國家正在悄然地潰敗,這場戰爭本身就是非正義的,我為什麼要為他們服務呢?所以,現在,我得想想我們的前景,我和你之間完全可以有一種完美的生活。"
麗莎在這一刻看到了人性正在變幻:這是一個投機者。一個隨時可以改變自我立場的男人,一個已經喪失了理想的男人,當然,也許他沒有喪失理想,他正在利用亂世,同時也在利用戰爭。他知道,日本人快滅亡了,這場侵略很快就終結了,他又一次開始了撤退。他充滿了理想,那只不過是一個投機者的理想。
麗莎問自己,如果現在她手裡有槍,有子彈,她會擊斃這個男人嗎?她從未使用過槍和子彈,因為她只是一個隨軍記者。
他已經看出了她的猶豫,所以他說:"如果你告訴我,你心甘情願地獻給我的一切,包括肉體都是虛假的話,我就會放開你,讓你離開。"他的聲音使麗莎突然感覺到了一場挑釁,她宣佈說:"不錯,這一切都是虛假,包括我獻給你的肉體,它只是一種誘餌,讓你顯形露相,因為我早就懷疑你了,所以,我貼近你,與你擁抱,只是為了感覺到你腰間的那把匕首,我知道,我早就已經感覺到了你帶著的那把匕首是為了殺死一個人,他就是我愛著的中國將軍,於是,我開始拋出了誘餌,而且我獻出了我的身體,我想瞭解戰爭中的惡,我想瞭解一個男人是怎樣背叛他的國家,所以,我佯裝與你約會,佯裝讓你感覺到我的愛情。這不過是演戲而已,現在,既然你已經打算離開這場戰爭,那麼,你就遠遠地走開吧,只要你肯放棄你的計劃,那麼,我也會放棄對你的跟蹤和研究。走吧,走得遠遠的,讓我們在此刻結束這種惡作劇。"她的話剛一說完,周龍就走上前來掐住了她的脖頸說:"你信不信,我有這種力量讓你在幾秒鐘死去。"她的咽喉已經被他所掐住,她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