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在戰爭中的緬甸,奔跑在叢林中的獸群和飛翔在廣大天空中的候鳥,也陷入了戰爭的摧捕之中,它們死在荒蕪的山川,死於熱帶霍亂,死於失去平衡和自由飛翔的空間,而且遭遇著子彈和硝煙,簡言之,在戰爭中,任何生命都有可能遭遇到劫難。
然而,麗莎卻清清楚楚地告訴我說,那不是動物和鳥的呻吟,那是一個人的呻吟。那麼,這個人會是誰?除了麗莎,這洞穴中到底還有誰存在呢?我記得,那天晚上已經很晚了,麗莎看上去有些疲倦,而且她停頓了很長時間。我送她回到飯店休息,她說第二天在老地方她會揭開那種呻吟之謎。
我度過了一個最為漫長的夜晚,這是二十一世紀最冗長的夜。那種呻吟聲從何而來,到底出自什麼樣的生命?這都是我迫不及待想解開之謎。
第二天下午,在準確的時間裡,我最先抵達了飯店旁邊的那酒巴,那時候,酒巴正回放著最萎靡的歌曲,那歌曲來自台彎歌手鄧麗君,她是我喜歡的歌手之一。只是她太早地逝去了,她天才似的嗓音中,似乎顯示出一條幽深而碧綠的熱帶,那是歌手鄧麗君最燦爛的命運之道。
麗莎來了,她是如此地燦爛。
她今天穿一件玫瑰色的上衣,下身穿白色的褲子,她攜帶而來的香水味很特別,彷彿從夜色的樹梢上帶來的花露水。我們又一次要了葡萄酒,還有兩隻精美的酒器——猶如時光中那些暗藏著謎語的洞穴,現在已經敞亮。
麗莎的雙眼又一次開始變得潮濕起來,只有回首往事的那種魔法會使這個英國女人如此地動情,她開始向我揭穿了洞穴的呻吟之謎。那是五十多年前,她移動著身體,她已經開始在慢慢地適應這座深不可測的洞穴,因為她知道命運那種一波三折似的變幻。
她循著呻吟而去,就像她的戰地記者生涯,她一步一步地選擇戰火中的渦流,那是一團帶著血漿的泥流,忽兒會把她托起來,忽兒會擲她於地,她必須成為戰爭的見證人,她必須真實地記錄下戰爭的死亡。而她跟其他戰地記者不一樣,她對陷於戰爭中的生靈們懷著極大的憐憫之心,甚至是一隻從子彈的呼嘯聲中落下的鳥,垂死掙扎的那一剎那,也會讓她感覺到戰爭所帶來的殘酷和愚蠢。
現在,呻吟聲再次從洞穴的青苔中飄來,那種幽悶而潮濕的苔蘚味兒似乎遠離著死亡和戰爭。它們在這一塊崖壁上自由地生長著。她循著呻吟而去,從洞穴中射進來的光線中,使她看見的一個人。
異常零亂的頭髮,散發出惡濁味的身體,然後是四肢在洞穴中,只有呻吟聲證實著他還活著。讓她感到驚訝的是這是一個年輕的男人,穿著一身日本軍服。看見麗莎朝他走來,他低聲地說:"別讓我死,別讓我死",他的年齡19歲或者20歲,他的身體蜷曲著,像是殭屍,卻在顫慄著。他顫慄的陳述使麗莎參與戰爭的記錄史上又增加了一個抵抗戰爭的士兵,他雖然顯得微不足道,卻在抵抗著。
他是三天前逃跑的。
事實上,他從參戰的那天開始,就時刻在尋找機會逃跑,他是日本一所藝術學院的學生,迷戀著繪畫,然而,卻陰差陽錯地參軍,那時候他所置身的是一個被軍國主義的參戰熱潮所籠罩的國家。他迷惘地捲入了戰爭,而當他在訓練中扣動扳機時,他恨不得盡快地脫下軍裝;巴不得從軍役生活中徹底地退出。懷抱著這樣的態度參戰的他注定要成為逃兵。
麗莎扶他坐起來,他開始陳述逃跑的經歷。麗莎感覺到這個年輕人對她似乎感覺到一絲希望,因為他感覺到麗莎的異國形象,以及她說話的仁慈,她不斷地鼓勵他活下去,而他則對她說:"我厭倦戰爭,我開始就是在被迫中穿上軍服的,而這並不是我的理想,也不是我希望所在,我不迷戀子彈,也不迷戀殺人的遊戲,當我進入緬甸時,我每天感受著這個國家的熱度,它是如此地漫長,在裡面我不時地嗅著熱帶水果的香味,然而,我同時也時刻感覺到一個國家的秩序的混亂,我們的軍隊開始殺人,每次殺人時我都在潛逃,我從未扣動過扳機,因為每一次感覺到我們的軍隊在殺人時,我都會悸動,驚恐不安地想結束這種生活"
麗莎給了他一些水和食品,這是周龍留下的,周龍並不想讓麗莎餓死,他只想把她暫囚禁起來,在那個時代,一個男人,對麗莎這樣的女人尤其會產生聯想,即麗莎的異國形象,因此也會給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亞洲男人帶來想像力:那就是攜帶著麗莎遠離這場戰爭。
從骨子裡講,周龍並不喜歡戰爭,因為戰爭一來他就失去了商道,同時因為戰爭他也失去了曾經愛過他的女人林桂枝,戰爭是挑釁者,也是殘酷者,如今,麗莎又一次驗證了這種真理,她給這個奄奄一息的生命吃了一些東西,之後,他好像有一些精神了,他陳述著自己的經歷,他總共逃跑過三次,到第三次才成功。
第一次逃跑是在一個雨天開始的,因為泥濘他有意放慢了腳步,總之,他已經下決心,如果逃跑出軍營,他就盡快地脫下軍裝,跑到那些像蝗蟲一樣飛舞的難民群中去,他知道難民們在逃命時已經失去了方向,他混於其中,成了逃命者的一員。他夢想著越過海洋,回到自己的家鄉。泥濘中,他一次又一次地滑倒,旁邊的小隊長走上前來不斷地讓他爬起來,並鼓勵他說,這是為帝國效力的時候,作為一個男人,怎麼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泥濘中滑倒呢?要站起來,要征服中國和這個民族。
對於他來說,中國是何其遙遠,而中國就意味著東方,他對中國充滿了藝術的想像力,很早之前,他做過夢,如果有那麼一天,他會乘船到達中國,學習中國的繪畫和語言,但他絕對沒有想到,此刻,他所負載著的帝國的使命,一個軍人的使命就這樣將他帶到了緬甸。隊長不停地站在他的身邊,彷彿已經感覺到他想趴下,他想變成泥漿中逃兵。果然,當他滑倒時,隊長來了,把他從泥水中抓起來,大聲叫道:"你如果想做逃兵,我槍斃了你。"
儘管這逃跑失敗了,他仍然在尋找時機,那是一個夜晚,在上茅房的時候,他又一次尋找了出逃的計劃,他潛藏進黑暗之中,順著柵欄慢慢地往外走,就要走到鐵絲網時,一束探照燈射過來又馬上從他身體中游移出去。不過,待他上完茅房走出來時又碰到了隊長,他喝得醉腥腥地對他說:"你幹什麼?"他告訴隊長肚子疼。隊長說他也肚子疼,隊長說:"快來扶我回房間。"他說他肚子還在疼,隊長說:"你他媽到底想幹什麼。"隊長走了,他慶幸地想也許能逃跑出去了。
他確實成功了,在幾天以前,他已經從一個死去的難民身上剝下了他的衣服,那個難民也許是餓死在路上,他找了一個機會剝下了難民的衣服藏在軍營之外的一個土坑中,並且打上了標記,在土坑上插上了一朵正在盛開的野花。
他出了茅房便一路飛奔,好像身體上長出了一對翅膀,他跑出了營區,直奔那土坑,然後在夜色中刨開了土坑,找出了難民服。之後,他緩緩地解開了自己軍服的鈕扣,就在這時,他感覺到黑暗有一團明亮的光在晃動,就在他脫衣想換裝時,隊長帶著三個士兵出現在他面前,他說:"我就知道你想逃跑,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想跑。"就這樣,第二次逃跑失敗了。
儘管如此,他依然在帶著逃跑的夢,這是他一個人抵抗戰爭的選擇。第三次機遇重又來臨,那是部隊經過一片叢林的夜晚,因為漆黑和飢餓,再加上要趕路,每個人似乎都失去了監管別人的能力。恰好隊長正遭遇著一場緬甸戰爭史上特有疼痛:熱帶虐疾病,他不得不躺在擔架上,正在與死神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