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這本身就是一個迷惘的詞彙,尤其在戰爭中,一個人站在你面前時,也許你已經看到了這個人的真實面孔,然而,你卻無法澄清這個人在哪裡生活,因為戰亂史就像是緬北叢林中的一道屏障擋在了你的面前。
她在研究這個男人置身在緬甸的叢林中的第二種身份,因為她在懷疑人性。
這就是人性,她進一步地貼近了他,她感覺到她已經回不去了,她既然已經千里迢迢地來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亞洲主戰場緬甸,那麼,她就必須要澄清戰爭的一切,她和他見面時,每一次都必須顯得焦慮和孤單,每一次都必須表現出迷惘的神態,惟其如此,他隱蔽的人性世界才會對她敞開。
她終於決定更真實而強烈地接近他的存在。因為她感覺到在她的肉體還沒有給予他之前,她和他之間似乎永遠存在著一段距離。
距離在兩性之間——隔著肉體的城壘嗎?
她開始脫光了衣服,三天以後,戰爭又要開始。在戰前,他顯得很詭秘,所以,她必須瞭解在戰前他試圖幹什麼?她主動地開始脫衣服,他愣了片刻,低下頭問她這是為什麼,他顯得並沒有這種準備,她事前約他會面時,他就顯得很恍忽和慌亂,但他依然來了。她動情地說:"戰爭又要開始了,也許我們之中誰會被子彈射中。"他彎下腰開始親近她的耳朵,他的嘴唇,顯得很乾燥,在裡面似乎已經有一團燥熱而他的心在跳動著。
他趴在他身上說:"如果你真不想死,我就帶上你離開,遠離開這場戰爭,是我最大的願望。""我們會到哪裡去呢?中國很廣大,我可以帶你去上海,我過去是一個商人,我們可以去上海經營雲南的茶葉。"
她開始觸摸到了他的思想,就在這一刻,她的肉體開始下陷,她的肉體已經感覺到了他的肉體,事後,他們躺在腐葉之上,他突然說:"然而,在離開之前,我必須做一件事情。"
他突然站起來,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再是縱情的情奴,他清醒地穿上衣服說道:"你知道,在這個國家,已經佈滿了日軍,我們無論從哪條路上穿越,都會受到重重阻礙,所以,我必須做一件事,我必須殺死一個人。"
她噓了一聲,顫聲問道:"你想殺死誰?"
"我想殺死誰,與你並沒有關係,只要我做完這件事情,就不會有任何阻礙擋住我們出逃的計劃,我現在問你,你真的願意跟我離開這個國家嗎?"
"我願意。"
在她的聲音中聽不到一點雜音,她回答得果斷。他離開了,她在他身後監視著他的行蹤,她知道她已經一步步撕開了他的第二種身份,她終於抓住了他消失的方向,那是一個下午,他策馬離開時,她已經喬裝成一個緬甸婦女,她不策馬跟隨他,而是用腳在奔跑,這樣,她就可以挾裹在一路上的難民群中奔跑。到處都是四散的難民,他們如螞蟻群在雷雨之前,不顧一切地在遷移中逃亡著。
而他的馬就在難民群中朝前奔馳而去,在馬背上策馬而去的男人,已經換上了便裝,這正是他蛻變為第二種身份的時刻。他的速度並不太快,因為到處都是難民,因為速度太快,會撞傷難民。
不過,他終於越出了難民群,到達了一片密林中去。這片密林,她從未來過,遠遠地,她藏在樹蔭中看見了他把馬拴在樹上,他打了一個口哨,不到10分鐘就出現了一個男人。她已經離他們很近了,她聽到了那個男人在說日語,哦,這也是另一個國家的母語,她突然聽到了一種暗語:"到時候了,不能讓那隻鳥再飛起來。"周龍竟然會說日語,儘管他的日語表達能力很差,然而,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的第二種身份已經被麗莎澄清:周龍正在秘密地與日軍來往。
她藏在樹蔭之間的身體倏然間抽搐著,難道就是真實的結局嗎?難道除了這個結局就沒有別的結局?她顯得頹敗,顯得絕望,因為再沒有比這個結局更壞了。
此刻,她秘密地撤離了那個地方,在她的大腦中不斷地迴旋著那句暗語,那隻鳥意味著什麼呢?她在策馬而去之後,又奔跑在難民群體中,她以為可以跑起來了,已經看不到他了,所以,她跑了起來,她奮力地奔跑著,她要盡快地跑回去,她要盡快阻止這一切。
然而,就在她奔跑的途中,一個男人突然把她截住了,並托手把她抱在馬背上。她的臉上迅速地被一塊黑布所蒙住,她掙扎著,隨後聽到了周龍的聲音:"我知道你在跟蹤我,你知道我現在要帶你去哪裡嗎?"
她已經被黑布所迷惑住了,所有世界的方向都在那一剎那間對她關閉了。她承認自己的愚蠢,那麼近距離跟蹤周龍。她不反抗,反抗依然是無效的,她聽林桂枝講過黎小娟的故事,而且她現在想進一步地演戲,她想順其自然,讓周龍把她帶到她不知道的地方去。
那是一座黑漆漆的山洞,周龍把她塞進去時說道:"我給你留下些食物,它們可以讓你生活好幾天,在我的計劃完成以後,我就會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已經在這個鬼地方呆膩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既然你已經失去了自由,就像我曾經失去了自由一樣。我正在為找回這種自由努力。所以,我現在務必前去殺死一個男人,記住,我不會用多長時間,到了你把這些食物用盡的時候,我就回來了,我帶你去中國上海,聽說那是一個做夢的好地方,在這個世界上,人們需要夢境就像需要自由一樣重要。可我們在這裡已經失去了完全的自由,所以,等著我吧,你使我又感覺到愛上一個女人的快樂。"他親了一下她的後頸,然後把她的身體塞往洞穴的深處,對她說了聲再見就消失了。
她努力地掙扎著,這個世界是多麼的荒謬啊,她竟然被周龍捆綁,在她探索人性和戰爭的路上,她竟然遭遇到了同樣的命運,她獻出了身體給這個男人還遠遠不夠,因為這個男人已經暴露出了人性最惡的另一面:那就是背叛他自己的國家了。這一點已經被她考查過了,因為他已經與日本人來往,也就是同入侵他國家的敵人來往。
她獻給了這個男人身體還不夠,而且她被囚禁在這裡,她解開繩索,然後再慢慢地解開了那塊黑布,用眼睛重新探索著這個光明的世界。她仔細地辨認著洞穴,這個洞穴很深,周龍是站在洞穴上面將她賽進來的,四周是懸崖,也就是說這是一座崖洞穴。
她被賽進了崖洞,要想往上攀援是困難的,她被囚禁著,就在這裡,她試圖利用繩索,然而那根繩索太短了,根本丟不到崖頂,於是她先讓自己的靈魂安定下來。
靈魂對這個女人來說猶如在戰爭中怒放的一束鮮花,那是從死亡之途中冉冉上升的花,她屏住了呼吸,她認準了這種命運,因為在她探索真理的旅途中,她必須為此付出代價,然而,讓她感到不安和焦灼的事端正在開始折磨著她,她又一次開始了尋找出洞穴的路,她想起了周龍告別時透露的那個計劃:殺死一個人,然後換取自由,並到上海去。
她突然聽到了一種呻吟。
雖然她已經習慣了在這熱氣縱橫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主戰場上,聽見從每個角落和灌木叢中發出的呻吟聲,那些呻吟聲源自死亡,源自傷口和疼痛惡化前夕對於死亡的召喚和聆聽。
只有聆聽慣了從死亡中暴發出來的各種聲音的麗莎,此刻才會顯得出奇冷靜,她的臉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塗化妝品了,那些從英國帶來的護膚霜早已用完,她的膚色就像這塊熱帶王國的樹皮一樣呈褐色。她現在把頭、耳垂貼在石壁上,她納悶,難道這個洞穴裡還有另外的人存在嗎?如果不那樣,那肯定存在著其他的生命,另外的動物或者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