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你很難想像,曾經做過滇西驛妓的黎小娟用她的腳奔跑著,她跟著另一個女人林桂枝,她們是兩上國家的女人,卻因為戰爭在陣地上相遇,她們不停地忙碌,她們已經不畏懼死亡,任何人在這裡都會在死亡之路上歷練自我的勇氣。
林桂枝在陣地上,遇上了另一個女人,她就是來自瀋陽的女人,她來自另一個女子救護隊。在穿行於陣地上時,與林桂枝相遇了,當她們彼此相認出來時,她們的臉上被戰火的硝煙味所蒙住,就在這一刻,瀋陽女人突然發現了一具屍體,她尖叫了一聲,那個早就已經斷氣的士兵竟然是瀋陽一直尋找的男人——她的丈夫。瀋陽女人趴在男人的身體上,她的叫喊聲不時地被炮火所湮滅,她捧著丈夫的臉,那血肉模糊的臉,在那樣一個時刻,一個叫絕望的詞彙已經降臨,瀋陽女人背起丈夫身體,她來不及與林桂枝告別,似乎在這裡,任何告別都是多餘的。
她們之間每時每刻都與戰爭存在著一種千絲萬樓的關係,這就是永訣,在別的地方,談論永訣是一種意象,只是一種象徵和引喻,而在這裡,每棵樹以及每個人都會突然之間再也不存在,這就是永訣的關係。
瀋陽女人從陣地上背起了丈夫,這是她的男人,她因為這個男人從最遙遠的東北來到滇西,又來到緬北戰場,她每時每刻都在期待著這種相遇,然而,她也許做夢也沒有想到,她見到了這個男人時,連最後的游絲都已經消散了,這就是永訣關係。當她背起丈夫的屍體時她回過頭來看了林桂枝一眼,她們都來不及也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瀋陽女人背起丈夫朝著陣地之外的丘陵,那是一望無際的丘地帶,也許她想獨自一個人把丈夫帶到一個溫謐的世界中去,也許這就是永訣。
不管怎麼樣,瀋陽女人終於尋找到了她的男人。隨同她的背影離去,林桂枝同這個女人的關係似乎已經變成了往昔和記憶,這就是永訣,因為在日後,在戰爭徹底結束時,她試圖在所有看見的場景中看見瀋陽女人,然而,她卻怎麼也無法讓自己的目光與瀋陽女人的目光相遇。
這種永訣關係,不僅僅是設置在她和瀋陽女人之間,也設置在瀋陽女人和她丈夫之間。如果揭開這本書的謎底,它就是永訣關係。即幾個人與戰爭與愛情相遇的秘密,當隱藏在戰爭中的秘密越來越迷惘時,只有永訣關係才可能揭開其中的謎底。
就在陣地上,一顆從空中落下的流彈突然在林桂枝的身邊爆炸,這使得她們不得不從陣地上撤離,同時也被撤離到遠離衛生隊的另一座小鎮上,在這裡,她又見到了麗莎,同時也見到了菊池貞子,而她也意味著永遠地與一個女人,那個叫黎小娟的女人永遠地告別了。
紛飛的彈片就差一點射中她的心臟。
所以,她倒下去時,感覺到世界變得一片眩暈,她倒下去時,一大簇燦爛的映山紅在她周圍怒放著,她在花叢中倒下,頓然感覺到一雙來自死亡的雙手正在使勁地拉著她,而她卻在拚命地抵抗,並大聲說:"我不想死去,因為離我的死期還很遙遠。"
她不想死去,她爬啊爬,終於爬出了一道道屏障,她想爬到高聳的丘陵面前,她怎麼會想死去呢?她拚命地爬出了可以湮滅她生命的死亡之谷,她想看到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他是多麼的艱難,她一遍遍地從內心呼喚著這個男人的名字,他就是將軍。
然後是昏迷,在路上,她總是在昏迷中呼喚著將軍,直到來到了那座小鎮上,那塊進入她肉體的彈片才被取出來。麗莎站在她的床邊,麗莎說:"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勇敢,我聽到了你在叫喚你的將軍,我想盡早地與將軍聯繫讓你們見上一面,好嗎?"
菊池貞子懷抱著一個女嬰出現在林桂枝面前。她從菊池貞子的懷中接過孩子,她用面頰貼近那個孩子,這讓林桂枝想起了在怒江小鎮上的女兒,她想離家出走的時候,女兒正跟奶娘在一起,那也是一種永訣的時刻:因為在那一剎那,似乎任何現實都無法讓她不走,她的離家出走是一種命運。
菊池貞子無限渺茫地對她笑了笑說:"讓她出生在這個亂世的國家,真不容易,我還是想回到老家去。"就在此時,麗莎帶來了林桂枝在這個世界上最想見到的男人,將軍從一匹馬上跳下來。麗莎巧妙地帶著菊池貞子離開了病房,把空間留給了他們。
這不是邂逅,而是麗莎出於人性最為巧妙的安排。也許是林桂枝昏迷時叫出了將軍的名字,總之,當年邁的麗莎坐在中國南方一家酒巴對我講述這段歷史時,她的牙齒彷彿又一次觸及到了林桂枝生命中最為致命的東西:即她在垂危的時刻,軀體依然在陳述一段不了之情:她在亂世中結下的愛情之謎,在她離開人世之前,依然像果實般結在她的胸部。
麗莎那時候好像剛品嚐了一口酒,那種菊紅色的酒滋潤著這個英國女人乾澀的嘴辱,彷彿又一次把她帶到了熱帶。那是戰爭環繞的國家,那是緬甸,也是離中國最近的國家,麗莎開始站起來,她的羊毛衫裡面,是她的心臟在咚咚地跳動著,她為我用顫聲描述過的那幕場景:當她告訴將軍,林桂枝作為一個女人,在昏迷的時刻召喚的是他的名字時,她有意識的觀看著將軍臉上的表情,當時,將軍正趴在地圖上,他是將軍,在戰爭中,他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呆在地圖邊。她騎著戰馬經過密林,她作為女人而獲得了林桂枝最為珍貴的聲音,因此,她一定要讓將軍在忙碌中抽身,她一定要讓她們所愛的將軍正視這種現實。她站在帳篷外時,已經看到了將軍趴在地圖前的場景,將軍用筆勾勒著什麼,那是佈滿整個緬甸戰場的壕溝嗎?或者是陰霾,是死亡之谷,是彙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神之圖嗎?
將軍回過頭來看到了麗莎,她和將軍之間存在著一種既明朗又曖昧的微笑,為此,麗莎曾暗示過我,如果不是因為置身在戰爭中,她一定會有機會向將軍表達自己的感情的。而此刻,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另一個女人而來。
她瞭解這個中國女人的身世,瞭解她從小生活過的那座滇西怒江邊的小鎮。她曾經一次又一次地看見過這個女人向她講述怒江邊的木棉花怒放的時刻,整個小鎮被怒江噴濺著,花兒飄滿了整條怒江的情景。而此刻,她為這個女人觀察著將軍臉上的表情,她感覺到她的聲音已經開始撞擊了將軍的心靈,他抬起頭來,目光開始在搜尋著,不是在他面前的軍用地圖上搜尋,而是在麗莎表情中尋找答案。
答案就在謎底深處,有誰能在那處亂世時代解出謎底,將軍放下了工作,即刻上馬,他跟隨麗莎來到了林桂枝的病房,這就是答案嗎?麗莎羞澀地一笑,她年歲已高,卻依然能夠敏感地評判將軍臉上的表情:"在那一剎那間,我在將軍的臉上捕捉到了意外的焦灼,一種讓將軍心疼的焦灼"
焦灼!惟有這個詞彙可以準確無誤地揭示將軍臉上的表情嗎?它揭示出了對另一個人的生命的關懷,它進一步地表達出了將軍對一個女人密切地惦念。除此之外,還有愛,這愛也許不是愛情,尤其是在戰爭中,每個人都沒有對時間梳理清楚內心的情感,因為戰爭掩蓋了一切,當敵人一步步地侵入你的國家時,愛情在這種氛圍中只能緩慢地生長,也許還未長出芽胚就已經湮滅在泥土之中了。
這是將軍的焦灼,它正在路上,已經到達,這也是朦朧,他們沉浸在病室中的一縷縷明亮的光線之中,除此之外看不到什麼,麗莎在外徘徊著,她又一次開始研究她的將軍的人性,這是中國將軍的人性,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出現了許多將軍,她問自己:"將軍有愛情嗎?"這是一個謎,就像周龍是一個謎一樣複雜。半小時後,將軍就出來了,她看見窗戶推開了,林桂枝的身體移到了窗戶,她的半個身體從窗口探出來,似乎想用這種方式與將軍告別。將軍還回過頭去看了她一眼:也許這並不是愛情,然而卻比愛情更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