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偉大的幻覺源於靈魂和肉體生活的苦難史。此刻,我,一個女人,一個置身於二十一世紀的女人,守候在曾經被這兩個女人生活過的小鎮,這是緬北一座用竹籬圍起的小鎮。面對著已經進入日暮時分的小鎮,我已經從第二次戰爭的故事中走出來,克南就在旅館等我,他已經回來了,克南有他自己的事情,正像我已經被某一團蛛網編製過一樣,我沉浸其中:關於戰爭,關於女人和男人,這都是我沉浸其中的奧秘,也是我解開奧秘的迷惘生活之一。克南站在旅館,他在等我,他等我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似乎這也是一種奧秘,在戰爭離我們遠去之後,置身在和平年代的一種解開奧秘的方式。
克南說已經愛上我,他一邊走一邊尋找,一邊就已經愛上我。在這片熱帶地區,我們的身體彷彿早就渴望著擁抱,然而,在擁抱之後,我們所談論的話題卻依然是往昔和戰爭。
他談到了父親,也就是克南的爺爺,不知道為什麼,我越來越感覺到他的父親就是將軍,林桂枝和麗莎所愛上的那個將軍。我決心把這個被我已經用女性的靈魂所感悟到的秘密揭穿,克南驚訝地捧起我的面孔說:"如果在當年,你會愛上我爺爺嗎?"
"我會!"我毫不遲疑的聲音使克南震顫了片刻,他的雙眼在迷惑中點點了頭:"我相信,我相信。"隨即他打開箱子,似乎在他的箱子中有許多秘密,他打開一本筆記冊,抽出一張已經封塑的照片遞給了我。
微風中蕩來一陣涼爽,告訴我已經到夜晚,我靠近窗口,嗅到了小鎮上的植物瘋長,它們在植物之外,在井欄邊的苔蘚中生長,它們在我呼吸及挺立的姿態中生長。而我的心靈變得如此地柔軟,因為我手中缺乏這幅圖片,這幅圖像麗莎沒給我,它是惟一的圖片,攝像地點在緬北,時間是下午兩點半。攝像人來自中國重慶,是一名戰地攝影記者,他已經在戰爭中犧牲,這是在他犧牲之後人從的包中發現的,他在無意識之中拍下了將軍和兩個女人置身於戰爭剛結束的戰場上,一束束盛得像火一樣熱烈的花,我叫不出這種花的名字,它們簇擁著廣闊的戰場,同時也簇擁在將軍和兩個女人之間。這兩個女人就是麗莎和林桂枝,她們一前一後地走在戰場上,走在將軍身邊。所以,麗莎沒有這幅圖片。
克南告訴了我一個秘密,這幅圖片被爺爺帶回了那座島嶼,並放大,懸掛在爺爺的書房,戰爭結束以後,爺爺每天生活在書房之中,他不時地抬起頭來看著圖片中的兩個女人,因此,克南知道了,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兩個女人,她們曾伴隨著爺爺度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寶貴的時光。
就在這一刻,我和克南之間尋找到了對某種事物的不謀而合。當我說出我和林桂枝之間最真實的關係時,克南驚訝地說道:"我早就預感到你長得就像照片上的這個女人。"我解釋說:"她叫林桂枝,來自怒江邊的小鎮,因為一次意外的出逃,而與戰爭相遇並陷入了戰爭之中。"
這個故事就是這樣講述的,而在下面,我將繼續去研究戰爭跟幾個人的關係,它是人性,是那種從我們血肉之中長出胚芽的人性故事。白天降臨了,克南與我分頭行動,我們似乎都充滿了目標,在克南研究他爺爺時,我也在研究林桂枝。
一個女人,依靠著對一個將軍的愛情又回到了她的衛生隊伍中。在進行了一個多月的駐守小鎮治病救人的工作之後的一個下午,她們接到了秘密的通知,讓她們盡快地撤離開小鎮,通知到來時,林桂枝正帶著隊員們到難民群中察看病情,經過治癒,一些難民已經可以繼續前行了,他們不知道到哪裡,不知道在戰爭中應該投奔何方?因為他們的故居已經被踐踏,戰爭所帶來的最大的災禍就是踐踏,其次就是死亡。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不知道已經死去了多少人。
黎小娟很興奮,就要離開小鎮了,這意味著什麼呢?每天夜裡,她都跟林桂枝傾訴她的感情世界,黎小娟就像一團焰火般燃燒著,她跟林桂枝同屋,幻想著見到周龍似乎已經成為黎小娟活下去的全部勇氣,同時也成為了讓她在戰亂中長出羽毛來飛翔的理由。
每當她傾訴時,似乎只有一個對象,他就是周龍,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本身就是一次漫長的過程,她訴說滇西客棧和她的驛妓生活,因為面對林桂枝,她似乎什麼都可以坦言,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隱私是沒有的,除非你不告訴任何人,任何他人。當她面對林桂枝時,同時也是面對一個女性的世界,黎小娟的世界突然敞開,她們睡在樓下一間不到十平方的房間裡,而旁邊和樓下都是難民和受傷戰士的臨時病房,從窗口不時地蕩來消毒水的味道,就在這時候,黎小娟想起了她的驛妓生涯。
她形容自己跑啊跑,跑得比兔子更快,她跑出了小鎮,順著中國滇西方向奔跑;她形容自己在驚慌失措的時刻跌倒在一座客棧的燈籠下面,那束棗紅色的光刺痛了她的雙眼;她形容自己第一次與一個男人做肉體交易時就像一隻動物一樣在泥漿中滾動著,直到把自己變成一個泥人;她形容自己的肉體已經尋找不到方向,它就是迷失而已。
她說她在滇西客棧做驛妓時並沒有對周龍動過情,那時候,她似乎已經尋找到了一種原則,不會對任何男人動情。當她回到小鎮時,她看見了周龍,那是一個暮色把她的身體所籠罩的時刻,她每天都在這個時間生活在驚恐之中,每天在這個時候她都要到小鎮上繞一圈,她看到了一批又一批難民湧進小鎮,突然,她看見了周龍。他孤身一個人的形象讓她倏然間回到了滇西客棧,那時候的周龍率領著自己的馬幫,他是馬鍋頭,他像當時所有下榻到客棧的馬鍋頭一樣,擁有了頭銜、金錢和身份。
而出現眼前的周龍孤單一人,走進了一家小酒館,她注意他已經很長時間了,她發現周龍總是到小酒館等候一個人,而且那個人總會到來,她就這樣出現在周龍身邊,周龍驚訝地看著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已經從滇西回到了小鎮。就在這種孤獨被戰爭所籠罩的世界裡,他們的肉體開始尋找著對方,周龍把自己目前的真實身份告訴給她,她仰起頭來看著他,在她的幻想中,那個穿軍裝的男人一定很挺撥,周龍給她帶來了一幅穿軍裝的照片,她就是在獨自看著這照片時愛上周龍的。
在戰爭期間,女人看到軍人,就像看見明媚的陽光,而此刻,衛生隊就要出發了,在黎小娟看來,出發意味著已經離周龍越來越近了。現在,她們開始出發,一些傷病員依然得用擔架抬著走,在密林中她們將奔赴一座小鎮,在那座小鎮前方是戰爭的前線,在那裡,她們將傾聽著從前線傳來槍炮聲,她們將在那裡搶救傷員。
經過幾個小時的路程,她們來到了又一座小鎮,從空中飛擲而來的流彈片不時地濺起牆壁上的灰燼,小鎮上居民和難民們均已撤離。空寂的小鎮突然出現了一群女子衛生隊,她們擔起了擔架,穿梭於前線和小鎮之間,她們不畏懼死亡,對此,黎小娟是活生生的見證人,當她講起她的這段經歷時,天色已晚。我正陪同她在小鎮散步,她的腳踩在石板路上,她衰竭的精神中似乎突然滲進了某種元素,比如鹽和蜜,比如酒精和樹籐,她抓住綿延在緬北時間之樹上的籐幔,然後對我說:"我跟著林桂枝在密林彈雨中穿梭時,是我的身體最有力量的時刻,每次穿行於前線陣地上,我都會看見戰士倒下去,他們如被風暴所折斷的樹枝,他們就那樣倒下了,有些人倒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更多的人是受了重傷,他們需要我們,我們也需要他們,就這樣,林桂枝引導著我,她怎麼做,我就怎麼做,當我頭一次被一個死去的士兵所絆倒時,我知道,死亡無處不在,我也知道為什麼不害怕死亡,在那樣的時刻,我已經忘記了這種害怕。也許攙扶起一個人,把這個受傷的士兵抬在擔架上,比死亡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