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當她睜開雙眼時,竟然枕在周龍的手臂上。是誰,讓她不死,是誰讓她中斷了前去赴死的路,這個人就在眼前,她似乎還沒有從那土坑中越出身體,那些潮濕的味道是多麼地清新啊,她在赴死之前,已經對生命告別了。然而,她為什麼又回來了呢?
而且,讓她從死亡之路上回來的人竟然是周龍。難道這也是機緣嗎?周龍什麼也不說,讓她坐在馬背上,他似乎不想解釋為什麼途經了這裡,也不想解釋他在密林中看見的那只土坑和她身體下陷的情景。就這樣,她,一個女人,來自怒江邊的小鎮,因戰爭而差一點活埋,又從死亡中回到了現世。
在這國土上,日軍試圖從這裡進入中國的疆域,從而佔領了整個國家。她,一個女人又回到了遠征軍的衛生隊中,在她和黎小娟消失的日子裡,衛生隊依然小鎮為難民和傷病員治病,周龍把她護送回小鎮的路上,林桂枝向他講述了黎小娟和自己的故事,她有意觀察周龍的表情,那時候,他們正在路上,他們坐下來在一片樹籬中休息。周龍說:"我並不愛她,我跟她在一起只是一種遊戲"林桂枝聽了暗吃一驚說;"這怎麼可能是遊戲,怎麼能跟黎小娟做遊戲呢?"
"你並不瞭解她,我跟黎小娟初次認識時是在滇西洱海邊的客棧,她當時是驛妓,你知道驛妓嗎?她住在客棧裡,依靠肉體來維持生活。肉體,你們女人的肉體,你知道嗎?我怎麼會愛上這樣的女人,要讓我周龍去愛上這樣的女人是很難的,所以,我希望忘掉她"周龍背對她又說道:"我知道你和黎小娟有過短暫的關係,但我相信,像黎小娟這樣的女人不可能像你一樣被活埋,她並不在乎自己的肉體,她也許已經留在了日本軍營做上了慰安婦,這對於黎小娟這樣的女人來說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所以,我從來就沒有愛過她,我之所以跟她在一起,是因為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絕我。"
林桂枝望著這個男人的背影,她一直在屏住呼吸,這個男人的聲音讓她對世界的迷惑越來越深,首先是黎小娟,她的歷史竟然充滿了一段暗淡的驛妓史,她知道驛妓,她小時候常聽到鎮裡的男人談論離家出走的有些姿色的女人,鎮裡的人總是說這些女人耐不住小鎮寂寞,她們長出了玫瑰色的翅膀,她們穿上了玫瑰色的衣服,到很遠的地方做驛妓去了。當時,她並不知道驛妓是怎麼一回事,到了她成年以後,某某家的女子就出走了,鎮裡的人又說這個騷女人找男人去了,到很遠的地方做驛妓了。那時候她明白了,這些女人通常投奔一座客棧,常年累月地住在客棧裡,利用女人的肉體為過路的男人服務。那時候,一種常規中的道德評判,使她意識到這個世界上的女人是最無恥的人,她們生活就是出賣肉體,就像驛妓一樣出賣肉體。
然而,時光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她已經歷了許多事,人只有在經歷了一系列的肉體磨難之後才會從靈魂深處誕生屬於自我的道德準則,她現在暗吃一驚的是黎小娟為什麼去做驛妓,她知道這是一種忍受著萬般屈辱的生活。那個性情溫柔的黎小娟怎麼會陷入這種困境,她開始同情這個女人的同時也知道周龍的另一段歷史,周龍是在滇西洱海邊的客棧中認識黎小娟的。這麼說來,在那個時候,他們的故事就已經開始了,這是讓她感到迷惑的一個世界,更讓她感到迷惑的是周龍竟然不愛黎小娟,他似乎有充足的理由陳述自己的不愛,然而,黎小娟卻不一樣,她墜入了愛河,而且林桂枝知道,黎小娟是因為想尋找到周龍,才參加了她們的衛生隊的。
令她感到吃驚的是周龍那麼殘酷地下了定義:他判斷黎小娟這樣的女人一定已經做了日本人的慰安婦。這是又一個恥辱的話題,基於此,作為男人的周龍可以不愛上黎小娟,卻可以跟黎小娟發生肉體關係。
她迷惘地回到了衛生隊,黎小娟已經不在身邊,在山岡上,在潮濕的密林處,周龍的雙手攬住了林桂枝的腰,他的嘴伸過來,吻著她的脖頸,他似乎在絕望地懇求她道:"讓我在要你一次吧,讓我在要你的肉體,哪怕是最後一次,也許這一次會拯救我的靈魂,也讓我的靈魂會回來,不會走得太遠,不會離你遠去"
她推開了他,就像推開了眼前的柵欄、籬笆,陰鬱和雜蕪般地把他的雙手和身體推開,堅決地說:"不可能,永遠也不可能,如果你非要逼我,我就從這懸崖上跳下去。"
他沒有強迫她,他什麼話也不說,把她送到了小鎮,然後就消失了。她迷惘地望著他消失的小路,他救了她,他給予了她回到大地的生命,然而,她對他為什麼一點感恩的心都沒有呢,相反,他的出現和離去卻在她的生命中正在編織著一張黑漆漆的網。
她又一次開始研究這個男人,因為她又一次感覺到這個男人的複雜性,他的複雜不僅僅顯現在以往的疑惑之中,而且顯現在這個男人對於黎小娟的態度上。
一個男人既然已經與一個驛妓有過肉體關係,卻為什麼要對這個女人發出咒語呢?而且,在這以後,這個男人又跟這個女人保持了一段肉體關係,而當這個女人陷入日軍的陷阱時,這個男人為什麼還在咒罵這個女人呢?
她開始從自我的道德意義上評判這個男人時,黎小娟卻在那個後半夜敲開了她的門。她挑亮油燈,她覺得世界一片混沌不清,她正伸出手去,她怎麼一點也不相信站在她房間裡,渾身顫抖的這個女人竟然是黎小娟。
"你是黎小娟嗎?"她的聲音也在顫抖著,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她似乎正在經歷著一種時空的分裂,在另一邊,是肉體的震顫,是她的雙眼被蒙住的時刻,她伸出雙手,想觸摸到黎小娟,然而,一片噓聲使她頓然迷失了方向;而在這一邊,是黎小娟的影子,她披頭散髮,她活像一個女鬼,然而卻是人,她低聲說:"我是黎小娟,我回來了。"
兩個女人在油燈的照耀下緊擁在一起,黎小娟低聲說:"我逃出來了,像你一樣已經逃出來了。"黎小娟說完了倒了地上。勞累和驚恐使他倒了地上,當林桂枝為她擴理時,她發現了黎小娟身上的行多傷痕,這是黎小娟逃跑時留下的痕跡。她坐在黎小娟床邊,作為女性,她頭一次感覺到了在黎小娟的身體中負載著許多屈辱和疼痛,她不知道黎小娟是怎麼跑出來的,這是一個謎,又一個源於戰爭的謎,就連周龍也認為黎小娟一定做上了日本人的慰安婦。
她的逃跑竟然成功了。
那麼,黎小娟一定遭遇到了許多肉體的折磨,因為她知道,要從日本人的刺刀下逃出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黎小娟的腳踝受了傷,這是她肉體的外傷,在黎小娟的肉體中,靈魂一定負載了更劇烈的疼痛。
當黎小娟醒來時,這個謎終於被解開了。
黎小娟說:"我用我的肉體付出了代價,我沒辦法,我不想死去,我想活下來,你知道我為什麼活著。在我未找到周龍之前,我不會輕易地死去,在日本人的軍營中,他們強姦了我,我是女人,我知道強姦是怎麼一回來就這樣,我活下來了,突然有了一次突圍,下著大雨到處是閃電,我就這樣滑倒了,我的身體被泥漿裹住他們再也沒有看到我,就這樣,我回來了。"
現在,林桂枝明白了,黎小娟之所以活下來,而且逃出來,是用自己的肉體付出代價。當她把自己的故事真實毫不保留地告訴給黎小娟時,黎小娟頓悟似地說:"你比我聰明,所以,你的肉體沒有被他們強姦過。"
兩個女人發誓絕不把自己的故事告訴給第二個人,因為她們意識到總有那麼一天,戰爭會結束。她們似乎在濃烈的傷口味中嗅到了戰爭結束以後,滿山遍野的花香。這是兩個女人陷入戰爭中最偉大的幻覺,因為,就像她們所夢想的那樣: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