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 第37章
    讓我把眼睛閉上一會兒,讓我從兩上女人的境遇中逃離出去,噢,我們的身體如果一旦與戰爭相遇,那麼,會遭遇到一種什麼樣的命運呢?現在,作為女人的我,已經捲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黑暗的一幕之中去。我的肉體彷彿隨同林桂枝的肉體在顫慄。

    我現在必須進入另一個女人,即黎小娟的命運之中去,我不知道她是否具有林桂枝的膽量和智慧,因為在之前,她們已經歷了完全不相同的兩種命運,我們可以把兩種命運劃分為兩個婦女的青春前奏曲。當林桂枝生活在怒江小鎮前花園和後花園中讀書和嫁人時,黎小娟正用自己青春的肉體在滇西洱海邊的古驛道上,歷練一個婦女的肉體生活。

    黎小娟的命運不可能跟林桂枝一樣,我知道這一點,並想將黎小娟的故事講下去,當她遭遇著與林桂枝同樣的苦難時,她知道,命運已經變得一片漆黑,就像雙眼被黑布所蒙蔽的現實一樣漆黑無比。當那塊黑布從眼瞼上往下滑落時,她已置身於日軍的軍營之中。

    她被直接地押往一座日軍慰安所,在這群婦女們中有韓國人、日本人、朝鮮人和中國人。她們幾近麻木地用雙眼瞟了她一眼,在她們的世界裡,少一個慰安婦或者增加一個慰安婦似乎是習以為常的事情。當然,她們還是冷漠地看著她的降臨。似乎也在暗自研究她到底是從哪來。黎小娟對這群婦女們的存在並不知道有何意義,在她看來,這些女人要麼是人質,要麼是俘虜,要麼是隨軍家屬而已。

    所以,她感覺到了尋找到自己同類的那種片刻的欣慰感。不管怎麼樣她可以同這些女人站在一起,生活在這間房子裡,她知道,她已經被迫同林桂枝分開,自從黑布把她們的雙眼蒙上的時刻,她們就已經被分開了。

    之前,她並不瞭解慰安婦的命運。她不瞭解在戰爭之中的緬甸,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來自各個國家的婦女,正在用她們的肉體為這些遠離家鄉的士兵們服務。

    她簡短的肉體史源自中國古驛道的滇西,源自富有滇西傳說的洱海邊的那家古驛站。所以,當她在經歷了短暫的一場睡眠之後,便被帶到一房子裡,她並不知道,她要重新敞開她的肉體,她要在子彈的呼嘯中用她的獻出她的肉香,這個現實來得很快,容不得她沉思、猶豫或選擇。

    她不是新手,在肉體經驗史上,她擁有一定的肉體經驗,然而,在這裡,在面對一個已經脫光了衣服的日軍面前,她依然保持著肉體的震驚和恐怖,她想退到牆壁的另一邊,退到身體築起的牆壁之外,哪知道,她碰上的是一個已被肉體所折磨的日軍,也是一個已經在戰爭中喪失了個人道德的日軍,他伸出手剝開了她的衣服。

    她不叫喊也不掙扎,她的肉體在生命中第一次遭遇到了強暴,這是她的肉體史上最絕望和最羞辱的時刻。最致命的是連續有三個日軍士兵佔有了她的肉體,接下來,肉體像最萎縮的樹葉落在了低處,她度過了最黑暗也最漫長的一夜,然後抬起頭來環顧著四周。

    躺在床榻上的慰安婦們仍在睡覺,她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在把自己的肉體淪陷之後重新回到住所,回到這黑暗的光線和淡淡的憂愁之中來。她們連聲音也不發出,甚至也不輾轉反側,她們連做夢的權利也已經消失了。肉體像冬眠的殭屍失去了盈動的力量。

    在這裡,她有同類,然而,她們似乎已經失去了靈魂,而她不一樣,她欠起身體,翻身下床,她想跑到外面,哪怕有一塊曠野,讓她透一下氣也好。

    她溜了出來,那是黎明,露水正在大地上溶解著,那是一天最涼爽的時刻,她赤著腳,她連鞋子也找不到,因為房間中太幽暗了,那用床單掛起窗簾,那些扔在地上的乳罩和內衣,散發出女性肉體中特有的味道。

    她赤著腳,在這一刻,她想起了周龍,這是可以支撐她幻想的意象,這是一幅圖景。不受時空、地理和恐怖的限制,她想尋找到更真實的那個男人,在他面前,她似乎願意為他做一切事情,所以,她曾經為他去傳遞情報,那些用密碼寫出來的情報,寫在紙上疊成了三角形,如果沒有遇到那次飛機轟炸,她就會成功地送出情報。然而,飛機來了,在轟炸聲中,周龍找到了她,並把有情報的紙條吞嚥到肚中,那是站在小鎮一座已經被炸裂的青磚牆前。從此以後,周龍就消失了。此刻,她赤著腳,她想,這是早晨,寂靜極了,為什麼不跑呢?為什麼要羞辱地用肉體為日本軍人服務呢?她又一次感覺到了被強姦的噁心。她走到門口,幾個端著刺刀的士兵剛剛打完了幾個哈欠,然後,看見了她便叫喚道:"花姑娘,花姑娘"

    刺刀擋住了出口,使她終於意識倒,自由已經不再屬於她了,她想起了林桂枝,不知她的命運如何。就這樣,逃跑是不可能的,死去也不可能,她害怕死亡,每每舉起匕首時,她的骨頭就會顫抖並陰冷起來。

    她開始等待時機,讓她感到欣慰的是戰爭似乎又一次籠罩了日軍營區,他們開始大練兵,推開窗戶就能看見日軍營區,推開窗戶就能看見年輕的士兵們端著刺刀在空寂的泥地上趴下又站起來,一個韓國女人說她渴望打仗,因為戰爭讓她的肉體可以得到安穩的休息;一個日本慰安婦說她也渴望戰爭快些到來,她想回到母親的身邊去。而黎小娟呢?她站在用鐵絲圍起的泥土上,她赤裸著雙腳站著,她不跟任何人說話,也不希望跟任何女人搞好人際關係,她是緬北人,這座軍營區域離她生活的小鎮並不遙遠。

    她仰起頭來,她期待著這些日軍突然之間聽從命運的出發,她知道惟有戰爭才能可能帶來混亂。她想利用混亂出逃,這裡並不可能是她為此生活的地方,而且她厭惡極了自己的肉體,她窺伺著周圍的變化,她時刻準備著出逃,她知道只要跑出大門,她就可以跑向那些縱橫交錯的密林中,她寧願被森林中的野獸吃掉,也不願意留下來做慰安婦。

    這樣的時刻降臨了——那天夜裡,沒有一顆星星,也看不見彎月,夜空黑得讓人窒息,似乎還挾裹著一陣悶熱,這意味著熱帶地區特有的雷雨即將來臨。她剛推開窗戶,就聽見了軍隊整裝待發的聲音。有幾個日軍衝進了慰安所,大聲吆喝著:"快快穿衣,十分鐘後出發。"

    黎小娟的頭轟地響了一聲,彷彿感覺到從腳底散發出來的一陣奔逃之聲。她仰起頭來,她從不脫衣睡覺,她時刻在準備著逃跑,一旦有機會她就會抓住機緣之路而逃出去。

    她和衣而睡覺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她不願意自己的肉體裸露,每當她羞辱地回憶著那個日軍強暴她時,她就會感到牙齒在噬咬著什麼,她想用牙齒噬咬痛自己手指,咬痛自己的肉體,現在,她比慰安婦的任何人更主動地作好了出發的準備。在這裡,她不想出賣自己從哪裡來,她的國籍是混淆的,因為她的面孔代表著亞洲婦女的形像,所以,有時候,她告訴其它的慰安婦,她是新加坡的一個孤兒;有時候,她告訴她們自己來自中國。她想把自己的國籍弄混淆,她從不再任何人面前暴露真實的自我。因為她深知,在這個地方,連她的肉體都被剝奪了自由,所以,她的靈魂和自我也同樣染上了污漬。

    她們幾十個人終於出發了,她出發之前走在前面,那個端著刺刀的日軍士兵來到她旁邊,用肩膀故意碰了碰她的****說:"你是新來的吧。"她冷漠地雙眼盯著他手中的刺刀,她生怕那刺刀不小就會扎進她的心臟。

    她還不想死。如果她想死的話,在任何一個時刻,她都可能死去。然而,她牢牢地抓住生的機緣之路。在路上,她開始放慢了腳步,因為她知道,她走得越緩慢,越有可能尋找到出逃的機會。就在這時,從她的胸前滾過一陣陣驚雷,還有一束束比手電光更刺眼的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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