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對林桂枝說:"我男人也穿軍裝"她的男人應該是周龍,林桂枝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心情,她想進入這個女人的世界,也許,她和麗莎在那次飛機轟炸中被阻止的追蹤之事一直是一個謎。
戰爭給每個人帶來了被摧殘之謎,在陰暗處隨處都有冰冷的子彈注視著你,每時每刻都在催促你前去赴死。
林桂枝在五十多年以前同這個女人站在水井前,她們都在拎著水桶,這就是戰爭,活下來已經很不容易。而此刻,已經到了第二天,我以為,我與那個從第二次世界大戰走出來的女人的緣份並沒有結束,因為我還想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
因此,我繞著街道,彷彿在環繞著當年林桂枝所棲居的那座被戰爭所籠罩的小鎮,它離戰場很近,衛生隊在小鎮的學校設置了救護站。有好幾個小鎮的女人很願意參與了救護工作。那個女人也來了。
雖然她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種乾枯的景象,環繞她的是五十多年前的懷舊,這些懷舊有時清晰得像新鮮的繭絲線兒,不停地在她手中縈繞。有時候卻陳舊得像蜘蛛的一隻網絡,被風一吹拂,就會四散逃離,那只纖巧的蜘蛛在不停地奔逃而去。
我坐在水井邊緣,在這裡我看見了自己的面孔,我母親曾經說:"你長得像你外婆,像極了。"我母親並沒有與我過多地描述過我外婆的面貌,我對林桂枝的全部瞭解,源於麗莎的聲音,那個同樣歷經過時間摧殘的沙啞之聲,坐在酒巴的暗處,用不長也不短的時間向我揭示了幾個女人和幾個女人參與戰爭的故事。
林桂枝一天比一天清晰地脫穎而出,就像她的愛情在熱帶飽含著戰爭的彈片,依然以堅韌的力量,在內心中生長一樣,此刻,我來到了那個女人的庭院。她正坐在明媚的陽光下梳頭。
她的頭髮已經花白,那是一個黑中帶白的世界。然而,她的頭髮依然濃密,那些太長的發叢此刻披在她的肩頭,宛如讓她披上了一件黑白交替的披肩,她沉浸在她個人的世界裡,她正在用一把木梳仔細地梳理著她身心中的歷史。
我在那天上午幫助她梳理好了一個髮型,她仰起頭來看我,我把一塊包裡的小圓鏡遞給了她,讓她看了看自己的面容,她說她已經有很多年不照鏡子了。自從她的鏡子在一次震顫中成為碎片之後,她就失去了鏡子。
那次生命的震顫在哪裡?它竟然讓一個女人失去了照鏡子的勇氣。那幾天,我總是想尋覓到這個秘密,我相信,它只可能跟戰爭有關係。
對於我們這代人來說,回首戰爭卻並沒有進入到那些黑暗中的世界,也許,我們所置身的和平世界太久了,所以,我對世界感恩,它使我們一代又一代地感受到青草的搖曳,鴿子的飛翔。此刻,我終於又讓她產生了傾訴的激情,當一個女人聽到另外一個事隔多年,依然清晰的名字時,她必然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我向她談到了林桂枝的名字。她的身體震動了片刻說:"你怎麼會知道她?"我說我知道她是因為源於戰爭,我知道這一切是因為儘管戰爭已經離去了,然而,那些死去的面孔依在在我眼前閃爍著。
"林桂枝從一開始就在懷疑我我知道,從我自願到衛生隊時她就懷疑我,直到如今仍感覺到是一個謎。"她說。
不錯,在麗莎的敘述中出現過這樣的故事。當女人前來申請參與衛生隊的護理工作時,林桂枝就遞給她一張紙和一支筆說:"寫吧,要真實地寫下你全部的歷史。"只讀過小學兩年的小娟,周龍這麼稱呼她,我們也由此稱呼她,她是女人,然後她也是黎小娟。她很勉強地用緬語寫下了自己的歷史。然而,她卻巧妙地迴避了歷史中的那段歷史:即她用肉體從事滇西驛妓的那段歷程;即他與周龍在洱海邊的驛站上相遇的肉體生活。
她省略了那段生活,她仰起女人的長頸,似乎是為了再次相遇到戰爭中的周龍,為此,她似乎並不害怕死,儘管林桂枝提醒她說,戰爭中的生命是不屬於自我的,只要你參與了戰爭,在任何時刻都可能與死相遇。林桂枝想用此手段威嚇或控制這個叫小娟的女人。然而,她很堅定,她的堅定就像很久以前的林桂枝,她帶著將軍遺留在她掌心的鈕扣,她帶著全部的賭注——想在被第二次世界大戰所籠罩的緬北,與將軍相遇。
就這樣,小娟參加了林桂枝的衛生隊。此刻,老人吐露了心聲:"我在當時只想見到周龍,我想也許參加衛生隊就可能見到周龍了,我肯定了這一點,所以,我參加了衛生隊。"她說:"我並不知道林桂枝在懷疑我,我想方設法地與她接近,因為我害怕她會丟下我,捨棄我,如果那樣,我到何處去尋找周龍呢?儘管林桂枝在懷疑我,她仍然教會了我簡單的護理工作,比如包紮,因此,我嘗試著給難民包紮傷口,在那一段,衛生隊接到通知,要想方設法幫助難民,要盡可能地留在小鎮上,讓受傷生病的難民恢復健康。"
因此,衛生隊不得不滯留於小鎮,由此,小娟開始跟著林桂枝,她似乎與林桂枝寸步不離,因為在她看來,只有寸步不離地跟著林桂枝走,才有可能走到周龍的身邊去,跟著林桂枝可以學到許多護理技能,她並不知道林桂枝也是半路出家,她也不知道林桂枝的歷史,因為林桂枝從來也不講述自己的歷史,在她面前,林桂枝只是衛生隊隊長。她很少微笑,然隨而,面對難民時,林桂枝會顯得很溫和,她為難民用酒精一遍一遍地消毒,那些腐爛的傷口發出的腥味,有時讓人噁心。林桂枝移動著那些難民們的身體,有成群的蠅蟲飛舞著,撲向林桂枝的面孔。
在那些時刻,林桂枝成為了黎小娟的偶像,她學會了護理工作,她學會了——從消毒水和潔白的紗布中拯救生命的方式,她伸出雙手,她的手接觸過女性的全部生活,比如鹽,內衣,奔跑,懸念;她的雙手還接觸過男人。
而在這裡,她卻要接觸戰爭所製造的傷口。
從難民們的傷口瀰漫出來的是腥紅,是細菌,是腐爛,更多的是疼痛。就這樣,也許是她細膩而溫性的護理工作感動了林桂枝,她慢慢地從林桂枝的臉上也看到了微笑,然而,那只是轉瞬即逝的微笑,也許,在被戰爭所籠罩的世界,任何人都不可能從內心發出由衷的微笑。
因為,每一天都有人會死去。
每天中的每個時刻,總有難民們死於高燒,當一個難民的身體開始感染時,意味著離死亡越來越近了,為此,她們需要抗菌藥,然而,戰爭就在眼前,她們已經有很長時間缺乏抗菌藥品了,為此,小娟想到了表哥,她的表哥就在漫德勒開藥鋪。小鎮離曼德勒有幾十個小時的距離,小娟說:"我們可以試一試,到曼德勒去找表哥"林桂枝搖了搖頭,因為這個建議太危險了。
在戰爭期間,任何行走都意味著與死亡赴面,然而,小娟看起來很堅定,她和林桂枝還是決定冒險去曼德勒城,儘管它已經被日本人全部佔領,她們搭乘大貨車,經過半個下午和一夜的顛簸,終於到了曼德勒城。她們在拂曉之前,摸進了城中央,每個路口都有日本兵在守著,他們操著日語,他們操縱著這座城市,同時也控制住了這座城市的商業區域。
黎小娟和林桂枝要通過一條條小巷,因為她們深知大道已經把守,所以,只有通過小巷才可能進入城中央,而且她表哥的藥鋪就在城中央,許多年前,她到過表哥家,那時候她才10歲,憑著搜尋找到的有限的記憶,她們終於尋找到了表哥的藥鋪門口。小娟伸出手敲門時,才發現門上貼了封條。
後為她們才知道,曼德勒所有的藥鋪都被日本人封了,在他們所控制的世界裡,她們不允許將任何藥品提供給難民和他們的敵人,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時刻,她們不得不撤離出曼德勒。